田建再一次入咸阳的时候,正值盛夏,咸阳上空明日高悬,照耀得他整个人都蔫蔫的。
大概是已然一统天下的秦王心情实在是好,在太子的请示下,难得办了场夜宴款待这些亡国失社稷的六国之君。
田建精神萎靡地入席。
看看左边,是心态好到爆炸的前韩王成,正探头探脑地寻找他在咸阳的靠山韩非和张良,上演此间乐、不思韩。
田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一个笑容僵硬、一个死亡凝视,一副深感丢人的样子,就差掩面而走了。
再看看右边,是福大命大被抢救过来的前楚王负刍,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俨然成了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还是个仇家很多的病秧子。
反正田建觉得吧,列席的几个以屈景昭为首的楚地旧臣连瞥向负刍的目光中都带着刀子。
幸好楚国已经亡了。
若不然,别说是明天的太阳,他连今夜的月亮都见不到。
负刍的边上,是刚从深山老林里扒拉出来的前赵王迁,大概是挖多了野菜、吃多了土,他面色蜡黄、身材瘦小,这会儿正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李牧等降秦的赵臣。
——求求了,不想吃土了。
李牧……
压根就懒得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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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喜与太子丹父子连带着燕国王室里数得上号的都去见了燕国历代先王,今儿自然是见不到了。不过魏国的魏王假虽然在大梁城破时倒霉地死于踩踏,但他尚有幼子存世,这会儿正唯唯诺诺地降低存在感。
殿中作着秦舞、奏着秦乐。
田建听着看着,越发觉得悲从心头起,强忍着才没当场落泪。
恍惚记得他上次来咸阳的时候,秦王以九宾礼郑重相待,彼时尚为栎阳公主的太子作陪,可今日再来,他却已成亡国之君、阶下之囚。
悲哉,哀哉,痛哉。
他边上的亡国之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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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还有脸哭?”
被自家叔父警告地瞪了一眼的韩成正委委屈屈,瞥见田建这悲痛的神态,没忍住往田建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压低了声音,当场嘲讽出声。
“可不是与秦友好之时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诚心诚意地与秦结盟,给秦国当拉拉队、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被秦国灭掉也不伸把手。
哦呦,现在知道哭了哦?
晚了!
田建:“……”
他险些没绷住悲痛的情绪,咬牙瞪了一眼韩成,“别搞得好像你们韩国抵抗了似的。”
同样是秦军压境没多久就不战而降,齐、韩两国彼此彼此。
“这能一样吗?”
韩成理直气壮,“我们韩国那是实力弱小,反抗不了,跟你们齐国不可一概而论。”
“难道我们齐国就不是?”
田建冷笑,“汝莫非忘了,尔等五国伐齐致使我齐国根基折损,至今尚未恢复元气。”
搞笑。
他们齐国真兵强马壮了你们又不高兴。
韩成:“……”
“我楚国可不曾参与。”
韩成败下阵来,负刍加入战场,“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我谁家祖上不曾称霸于诸侯?只是我等纵使败落了,却也不曾如你田氏一般。”
负·一格电·刍露出虚弱假笑,“一味地给人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是没有好下场的。”
“或许吧。”
田建比他笑得更假,“但弑杀王兄与嫡母的冷血之人,这下场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呢。”
负刍:“……”
赵迁有气无力地看了这几个还有心情斗嘴的人一眼,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还是吃得太饱。
但凡跟他一起到深山老林里去挖几天野菜、啃几天黄土,就知道还能坐在这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眼馋地看着案上美食。
不是不想吃,也不是顾忌什么礼仪,而是他在深山老林里饿坏了肠胃,前几天被找回来的时候,还吃坏了肚子呢。
魏王假的幼子则是始终如一的唯唯诺诺,完全不带掺和的。
秦廷重臣们:“……”
要不怎么说是亡国之君呢,就这架势,不亡国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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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降臣:“……”
丢人。
现在就是十分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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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亡国之君们给秦廷贡献了不少笑料,但一笑而过之后,众人又投入新一轮忙碌之中。
旧时代已然落幕。
在这个由大秦开启的新时代中,上至秦王与太子,下至文武群臣,都意气风发、精神振奋地欲要执笔画江山。
“十五税一,怎么样?”
作为核心决策者兼方向把控者的秦王父女俩撇开群臣,窝在章台殿中头碰头地探讨细节,一项一项地讨论。
“天下一统,再怎么着也得休养生息个几年,削减田租也算是施恩于民,能让天下人认可感念新生的大秦。”
嬴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在心里估算各项数据。
“户赋和刍稿税不动?”
他询问,“只降田租?”
“我可以动吗?”
知韫幽幽道,“长城不修了?骊山陵不修了?驰道不修了?水渠不挖了?还有北边的匈奴、南边的百越,流水的钱等着花出去呢。”
嬴政:“……”
“咱们大秦既是打着以武止戈、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义,如今天下一统,自然要兑现承诺,就算做不到最好,最起码要让黎庶看到希望。”
她认真道,“寻常黎庶有多少会在意君王是嬴秦还是姬周?甚至一些处于国与国交界处的黎庶,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赵国的兵吏来了,给赵国缴税,魏国的兵吏来了,给魏国缴税,韩国的兵吏来了,又给韩国缴税。他们,是最期盼天下一统的人,也是大秦施以恩惠,就会认同大秦的人。”
想想就觉得可怜。
一家子辛辛苦苦跟个老黄牛似的埋头苦干,好不容易种出点粮食,却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万一被拉上战场去打仗,更是连仅剩的小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那些说大秦不该一统天下、吹捧周制分封的,何曾看过他们?
“可。”
良久,嬴政颔首,“待到廷议时与治粟内史和少府商议,若皆觉妥当,便如此推行吧。”
“阿父果真仁慈爱民。”
太子殿下立马就吹起彩虹屁,“天不生阿父,大秦万古如长夜,唯有阿父才是大秦高悬的太阳、唯一的明灯!”
嬴政:“……”
“少给我来这一套。”
他哼笑着睨她一眼,“既然是你提议的,那就你来负责?”
“啊?”
知韫迟疑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我还在修律法诶,要不阿父先看看我拟的大纲和框架,若是没问题,那我就拉着李师、师叔还有子房萧何他们一起来填补了。”
“我看过了。”
嬴政眉头紧锁,“若是只保留笞、杖、徒、流、死五刑,未免也太宽松了些,不足以令人心生敬畏,潜藏的六国余孽恐生动乱。”
“只是废了酷刑和肉刑而已,又不是全然废了死刑。”
知韫解释道,“什么割鼻子、砍手砍脚的刑法,反倒人为制造了大量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且这些身体有损的人很容易偏激极端,报复性犯罪的可能性极大,不如按罪行轻重判处,轻则笞杖徒流,重则死刑,来得干脆利落。”
她举例,“昔年惠文王为太子时触犯律法,太子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孙贾受黥刑,最后的结果,阿父知道的哦?”
公子虔闭门八年不出,孝公薨逝后,联合他人告发商鞅谋反,并带兵围攻使商鞅战死。
虽然这背后掺杂了变法背后的新旧势力的利益之争,但公子虔因受劓刑而导致的心理变态,也是诱因之一。
“连坐也要废?”
“一人犯罪,何故牵连邻里?至多受其益者应当同其罪。”
知韫不赞同,“有连坐在,邻里间的来往都时刻带着警惕,将对方当成未来的罪犯看待,如何能使民风淳朴?不知者不罪,除非能寻到邻里参与和包庇的证据,若不然,就不应牵连。”
嬴政:“……”
他揉了揉额头,“你叫上李斯和韩非,再叫上你用得顺手的人,慢慢地开始修起来吧。”
嬴政叹气,“改吧改吧,就算今日不让你改,等来日你坐了王位,也依旧会改,既如此,索性现在改,纵有反对的,我也能替你镇压。”
不然还能怎么办嘛?
罢了。
天下一统,从前的法度也确实该变了,宽松些就宽松些吧。
“阿父……”
知韫只觉鼻子一酸,走过去枕在他膝上,“阿父万岁,我愿给阿父做一辈子的太子。”
“世上哪有万岁之人?”
嬴政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放手去做吧,只盼着你爱护的黎庶不会辜负了你。”
“才不会呢!”
太子殿下吸了吸鼻子,骄傲道,“也不看看我是谁啊?我可是阿父的最最爱的孩子,天下人也都会爱我的!”
“是是是,都爱你。”
嬴政好笑地应和了一声,又忽而想起了什么,捏了捏她的脸颊,不满地询问,“你不是说要给我想一个响亮威风又无人用过的名号?”
他都已经一统天下,还当一个平平无奇的秦王,这合适吗?
“别急嘛,当然想好了呀!”
知韫笑嘻嘻道,“阿父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便取‘皇帝’二字作尊号,为与后世皇帝区别,再添一个‘始’字,称作‘始皇帝’以彰显阿父的开天辟地之功,如何?”
“始皇帝?”
嬴政虽然很满意,但还是矜持地压了压唇角,“听来甚好。”
不错,符合他的格调。
大秦始皇帝陛下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既如此,不如后世皇帝便以数计之,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知韫:“……”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
嬴政看她,“你觉得不对?”
“阿父是想废除谥号吗?”
知韫小声道,“别了吧?二世这个称呼真的好难听的。”
尤其是胡亥还当过。
更晦气了。
“难听?”
嬴政琢磨了一下,没明白哪里难听。虽然不喜欢子议父、臣议君,但既然她不想,犹豫着问道,“那你觉得,应当给我上什么谥号?”
“谥号?”
知韫脱口而出,“圣神文武孝始皇帝?”
“……”
嬴政的笑容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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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不太好听哈?”
知韫挠挠头,讪讪一笑,“只是觉得所有的字都配不上阿父的功绩,但堆叠在一块,好像是有些贪多贪足。”
秦始皇就是秦始皇,独一无二,也确实不需要任何庙号谥号。
“不如秦二世。”
嬴政辛辣点评,又道,“我为始皇帝,你为二世皇帝,一听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这不是很好吗?”
知韫:“……”
“阿父,你不要拿捏我嘛!”
太子殿下抱怨,“你明明知道这样哄我,我就完全拒绝不了。”
谁能拒绝“秦始皇继承人”的称号?
反正她是拒绝不了。
可是胡亥这令人糟心的玩意儿也当过秦二世诶……
知韫开始犹豫。
“算了。”
她放弃挣扎,叹气,“二世就二世吧,大不了我努努力,挣一个如阿父的始皇帝这样的独一无二的尊号来。”
很好,有努力的动力了。
父女俩又把剩下的各项事务都先研究了一遍,而后就放到了廷议中,让诸臣也参与讨论。
当然,鉴于大秦乃是始皇帝陛下的一言堂,诸臣的讨论也仅限于如何又快又好地将皇帝陛下的诏令执行下去。
等到朝堂上讨论完毕后,就开始慢慢地向全天下推行。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历法与度量衡,计人口、量田地……
注定是浩大的工程。
眼见着亲爱的肱股之臣们都忙得晕头转向,太子殿下觉得,应当给他们点甜头——
“阿父!”
忙里抽闲地跑了一趟骊山的太子殿下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有个好主意哦!”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见嬴政手里正拿着一方印玺。
“这是什么?”
她眼睛一亮,“是之前让匠人用和璞刻制的玉玺吗?”
和璞果然在楚王宫。
寿春城破后,和璞就到了父女俩手里,而后又用来刻制玉玺。
“正是。”
嬴政轻笑,“过来看看?”
“好啊好啊!”
都不用他说,知韫就已经凑了上去,虽然她以前也用过玉玺,但两者的感觉是不一样。
玉玺乃是极温润柔和的白色,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正面则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
传国玉玺。
这件让后世无数人为之疯狂的至宝,在此刻,才刚刚被它的主人赋予号令天下的权柄。
“好看吗?”
小鸡啄米式点头。
“想要吗?”
小鸡啄米式点头。
等会儿……
太子殿下立马清醒。
“可不兴乱说啊!”
知韫故作夸张地往边上跳开,“我可没有觊觎阿父权柄的意思啊,欣赏,这是十分单纯的欣赏,仅此而已。”
嬴政:“……”
“跑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问你想不想要呢,说这么多作甚?”
“想当然想要啊!”
知韫嘀嘀咕咕,“但这是阿父的东西,现在又不会给我,我就算想也没……用嘛……”
她顿住,杏眸睁大。
却见嬴政又取出了另一方印玺,瞧着与传国玉玺同出于和璞,只是小些,为螭虎钮,刻有“承天景命”四字。
“这是什么?”
她连忙凑过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爹,“给我准备的啊?”
“不然还能给谁?”
始皇陛下矜持道,“朕为始皇帝,配以玉玺,你为皇太子,自然也该有新的印玺,从前的太子印也该封存了。”
“阿父~”
知韫感动坏了,“你怎么能这么好啊?真的好爱好爱阿父呢~”
她顿时对传国玉玺失去了兴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枚嬴政专为她而制的印玺,脸上的笑意简直藏都藏不住。
“这是独属于我的。”
她郑重道,“等以后我再让人制一枚新的太子印,这枚印玺,我以后是要带到陵墓里去的,才不给别人用。”
“本就是为你而制的。”
嬴政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还没影儿的孙辈以及之后的小辈们,在始皇陛下眼里,比不得他的爱女一根手指头。
他含笑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又问,“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有什么好主意?
“啊?哦。”
知韫回神,将她的太子印玺放到盒子里,开始说正事。
“我是想请阿父立文庙、武庙,并立定秦阁安置诸位功臣。”
她缓缓道,“骊山北麓为阿父陵寝所在,当日在丽山园西侧立了英灵阁,如今正好在东侧立文武二庙和定秦阁。”
她大致解释了一下。
文武二庙名额较少,且遴选范围不仅限于秦国,这是向天下人宣告,大秦乃华夏正统,华夏苗裔尽为秦人。
定秦阁名额则会多些,分为显勋和次勋,自大秦先祖襄公始,至嬴政一统天下,数百年间为大秦立下功勋者,按功勋之高低,立画像于阁中,享大秦之祭祀。
“也不急,慢慢考虑人选。”
知韫笑嘻嘻道,“想来朝堂上下,都会为此殊荣而努力的。”
人活一世,为富贵,为名利。
秦廷的重臣们如今是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唯一能让他们心动的,也就只是这青史留名、与国同祀的诱惑了。
什么?
打完了天下就想享受?
不,你不想。
还想不想入定秦阁了?就算入了定秦阁,难道不想争一争名次先后吗?显勋和次勋,听着差距就有点大啊。
嬴政:“……可。”
虽然但是,他崽拿捏人是有一手的。
始皇陛下欣然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提议,并于次日廷议上宣告了这个好消息,立时就收获了无数激动又渴望的目光。
陛下,看看我啊陛下!
有了新目标的文武重臣们又开始卷了起来,加班加点地干事业,力求能够位列定秦阁,并获取更高的位次。
始皇陛下很满意。
太子殿下也很满意。
在满朝文武的齐心协力下,秦王政二十三年很快过去,二十四年年初,嬴政祭祀天地、宗庙,正式称始皇帝,并定秦王政二十四年为秦历元年,宣告新时代的到来。
这实在是令人激动。
然而知韫还没沉浸式激动多久,就立马清醒过来。
“什么?”
她掏了掏耳朵,“封禅?”
“你没听错。”
嬴政点头,“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啊!”
嬴政前往泰山封禅有其政治意义在,不是说劳民伤财就能取消的,知韫当然不可能反对。
只是吧……
她神色稍稍迟疑,“今年就去吗?不然再等上个两年?”
“就两年?”
知韫点头,“就两年。”
“那行。”
嬴政随口应了,又道,“作为交换,齐鲁儒生就交给你了。”
知韫:“……”
“阿父,你好过分哦。”
她怨念道,“齐鲁那群儒生一天到晚嚷嚷着复古尊周,全然比不得荀门弟子可爱。”
想了想,她道,“我得把师叔们都给带上,他们骂起贱儒来,可半点不会口下留情。”
让儒家对付儒家,完美。
要不是荀子年纪太大、受不住长途跋涉,她甚至想把他一起带上,保管骂的齐鲁儒生狗血喷头、抬不起头来。
(遗憾.jpg)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想办法搞点钱来,最好能报销此次行程。
思及被陆陆续续迁移到咸阳来的六国豪族,太子殿下眼珠子一转,果断出宫去找吕不韦商量怎么通过合理的商业手段来打造奢侈品以让富人心甘情愿被她坑钱。
吕不韦:“……”
得,又干回老本行了呢。
秦历三年,始皇帝携太子与文武百官出咸阳,经洛阳、大梁、陈留、定陶,一路祭祀名川大山、立碑颂德,而后入山东、登泰山封禅。
然后刚登顶泰山,就看见了真·神迹天降——一块金光闪闪的、自泰山之巅而绵延至整个天下的、有图像声音的天幕。
嬴政:“???”
知韫:“???”
天下人:“???”
*
春枝暮终于写完了,六千字大章,内容比较多,一笔带过的地方等番外再填充细节。
春枝暮番外不会有前夫哥们的位面,因为我觉得天幕的爽感在于人前显圣,而不是看熟人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