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听诊器贴上程霄的胸口,航空体检中心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她强迫自己放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醒目的ICAO第67条医学标准海报——其中关于妊娠期飞行员停飞的规定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程机长,最近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异常?”航医的声音例行公事。
“一切正常。”程霄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沁出的冷汗正濡湿着检查床的边缘。她巧妙地侧身,让宽松的飞行员制服外套更自然地垂落,遮挡住小腹已微微隆起的弧度。隐瞒孕情,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违规,也是她此刻不得不背负的重量。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谎言的鼓点,但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为了继续留在她视为生命的蓝天,她别无选择。云端的天平,一端是孩子,一端是梦想,而她正赤脚走在紧绷的钢丝上。
回到鹭航,压抑的体检情绪被苏菲一个加密文件彻底搅乱。文件躺在匿名邮箱里,标题只有冰冷的“顾父空难报告 - 关键页”。
“霄姐,这个我破译了外层,但核心数据有高级别加密和删除痕迹。”苏菲压低声音,眼神里是少见的严肃,“来源匿名,指向性很强,我直觉…很重要。”
程霄的心脏猛地一沉。顾南亭父亲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空难,始终是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也是他们关系里一道未曾愈合的裂痕。她把自己关在技术部的独立分析室,十指翻飞,屏幕上的代码如瀑布般流淌。她动用了尘封已久的黑匣子数据修复技术——这是当年她为了研究特情处置,在一位退休老工程师那里学到的“偏门”功夫,专门处理被物理或逻辑损坏的飞行记录数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爬升。汗水沿着程霄的额角滑落,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焦灼,轻轻踢动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覆在小腹上:“宝宝乖,妈妈需要集中精神。”终于,被深度删除的核心段落如同被时光打捞起的沉船残骸,在屏幕上艰难地重组、显现。
报告结论部分,一行刺目的修改痕迹被复原:
**原结论(被删除):** `……经综合调查,事故主因系飞机方向舵控制系统突发不可逆机械故障……`
**修改后(最终版):** `……经综合调查,事故主因系飞行员(顾XX)在复杂气象条件下操作失误,未能有效处置……`
程霄的血液瞬间凝固。操作失误?这是对顾南亭父亲职业生涯和名誉的彻底否定!愤怒和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颤抖着点开同步修复的音频片段——那是调查组内部讨论的录音碎片,背景嘈杂,但其中一段争吵声异常清晰:
一个低沉、充满威压的声音(倪湛父亲倪振国):“……‘机械故障’?报告这样写,我们倪氏航空的声誉、后续订单怎么办?!适航局那边必须统一口径!”
另一个声音(适航局官员,带着惶恐和挣扎):“倪董,这…这不符合事实!黑匣子数据……”
倪振国粗暴打断:“事实?事实就是需要稳定市场信心!‘飞行员失误’是国际通用处理方案,对各方损失最小!照我说的做!”
录音戛然而止。程霄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眩晕。真相被权力和利益如此赤裸裸地篡改、掩埋!顾南亭背负了十几年的“父亲失误”的十字架,竟是如此肮脏的构陷!愤怒、心痛、对倪家手段的齿冷,还有对顾南亭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手机急促震动——模拟机训练排班提醒。她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真相要揭露,但不是现在。她必须完成训练,维持住表面的“正常”。走进高度拟真的模拟机舱,戴上耳机,熟悉的引擎轰鸣声响起,她试图将自己重新投入“机长程霄”的角色。
然而,刚刚经历的真相冲击和怀孕带来的生理变化,在密闭高压的模拟环境里猛烈反扑。一个复杂的低空风切变复飞程序进行到一半,剧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汹涌袭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冷汗瞬间湿透了飞行制服内的衬衫。
“程机长?程霄!你脸色很差!”副驾驶在通讯频道里惊呼。
顾南亭作为观察员也在控制室,透过监控屏幕看到程霄瞬间苍白的脸和强忍痛苦的表情,心猛地揪紧,立刻接入通讯:“程霄!报告状态!立刻终止程序!”
“我…没事!继续!”程霄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她不能停,一次非正常终止训练会引来航医的强制检查,孕情暴露就在眼前。她颤抖着手摸向随身携带的小型应急药盒——里面有一支强效航空抗晕动药剂,是她从特殊渠道弄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救命稻草。药盒侧面,鲜红的“孕妇禁用”警告字样像狰狞的诅咒。
腹中的生命在不安地躁动,真相的沉重压在心头,职业的悬崖近在咫尺……程霄的手指停在药盒上,剧烈颤抖。注射,可能立刻缓解症状完成训练,但未知的风险将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胎儿头顶;不注射,训练失败,孕情暴露,停飞令将即刻下达,追寻真相的脚步也将被迫中止。
时间仿佛凝固。模拟机舱外,顾南亭焦灼的呼喊、副驾驶担忧的目光都变得遥远。机舱内,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仪表盘单调的蜂鸣。云端的天平剧烈晃动,一端是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一端是机长坚守职责的信念和对爱人沉冤昭雪的承诺。
在顾南亭即将强行切断模拟机电源的前一秒,程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她猛地抽出药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冰凉的针尖扎进了自己手臂的静脉。强烈的药液推入血管的瞬间,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生理上的不适被强行压制,思维重新变得“清晰”。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药剂在体内奔流的冰冷轨迹,以及腹中那微弱生命随之而来的、一阵强烈的不安胎动。
“继续训练!”程霄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锐利,重新握紧操纵杆,“执行复飞程序,高度1500,航向修正030!”
模拟机舱外,顾南亭看着屏幕里程霄瞬间“恢复”的状态,非但没有放心,反而升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不安。他太了解程霄了,她此刻眼神里那种孤注一掷的冷静,比任何痛苦的表情都更让他恐惧。他不知道她给自己注射了什么,但他知道,她正在天平的两端,把自己推向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而他,似乎被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在风暴中心挣扎。
《云端天平》的指针,在药剂注入的瞬间,指向了无人能预知的未来。程霄用一次危险的违规(注射禁药)掩盖着另一个致命的违规(隐瞒孕情),同时背负着足以摧毁一个家族的黑暗真相,在万米高空的精神钢丝上,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