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屋檐下悬着的铜铃被夜风撞碎声响。
梅元知第三次抬手欲叩门时,指尖凝着的真气将触到门环,又化作萤火消散在暮色里。
“隔着门都能闻到你身上的冷香。”门内突然传来沙哑的女声,“进来。”
梅元知推门而入,屋内残烛将尽。
扶黎蜷在竹榻上,长发未束,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道袍此刻显得空荡荡的。
他盯着她脚边翻飞的宣纸,“我要去玉阳宫修行了。”
她素来不爱练字,此刻那些宣纸上却写满了杀伐。
“知道。”扶黎抓过冷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茶叶梗卡在唇纹里,“昨日道院里都传遍了。”
她虽不出门,可消息还是灵通的。
“这个给你。”梅元知解下腰间的银铃,“戴着,能镇梦魇。”铃铛搁在案上发出轻响。
扶黎终于抬头看他,眼下青灰在烛光里泛着水色:“给我了你怎么办?”
“阿黎收着便是。”
他没有告诉她,这银铃本就是一对的,给她的那个是新的。
见他坚持,扶黎不在拒绝,“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午时。”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房间的窗未关,风飘进来有些冷,她赤足踩过冰冷地砖去关窗。
起身时扶黎踉跄了一下,梅元知下意识伸手扶她。
当梅元知的手触碰到扶黎的瞬间,她仿佛被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眼前是一片混沌,无数人影在其中穿梭,似乎在奋力斩妖。
眼前出现一缕丝线,她顺着那缕丝线来到了一处洞穴,洞穴中,她看到了梅元知,还有另外三人。
看轮廓,这三人她都识得,是吴琦、柳七月,以及那个常与柳七月形影不离的少年。
他们三人正合力牵制洞穴里面的蜘蛛群,而梅元知好似在他们独掩护下,对付那只蜘蛛妖后,那蜘蛛妖后看着好生厉害,她不禁有些担心他。
过了片刻,梅元知重创了那只蜘蛛妖后,从其识海中出来了。
只不过不知为何梅元知却要同那蜘蛛妖后讲话。
扶黎隐隐觉得不对劲,拼命呼喊,“阿知!”
可无论如何呼喊梅元知就是听不见,下一瞬,一条黑色触手贯穿了他的右肩,扶黎跑到他跟前却触碰不到他,瞳孔微缩,只见他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断了。
画面一转,玉阳宫的晨雾还未散尽,梅元知已背着行囊走向山门。
他要去哪里?扶黎不知,只是红着眼睛就这样静静跟在他身后。
看着那道清瘦身影转过山道,蓦然停了下来,扶黎抬头望去。
“是他!”
扶黎惊呼出声,是清水村的那个面具人!
“阿知,走!”
她徒劳地挥动九衢尘,圣器却如穿过水幕般穿透梅元知的发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具人将梅元知带走,无能为力。
那面具人把梅元知抓走了,接下来的画面如同噩梦般在映扶黎在眼前,如同清水村的村民一样,梅元知被面具人强制改造成半人半妖的怪物。
她一遍又一遍叫着梅元知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画面又一转,竹筏顺流而下,她看到他安详的面容上,再也不会浮现那样温柔的笑意。
“阿知…”扶黎捂着胸口喘不过气,她知道与她朝夕相伴的少年死了……
她看着那孟家少年点燃那把火,火舌卷过衣角的瞬间,一道紫色的身影跃上竹筏,是一枝梅。
一人、一狐,最终归为长河里的一缕烟……
“阿黎?”梅元知困惑地看着少女突然攥紧自己的手腕。
真实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她就这样怔怔望着他,恍若要将他的眉眼镌刻进骨髓。
方才只短短一瞬,却仿佛看尽他的一生……
好痛,钻心刺骨的痛,她现在还要再失去谁?
“阿知……”破碎的气音裹着颤抖,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呜咽。
“嗯?”他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悬在她颤抖的肩头。
“阿知……”她又唤,尾音染着浓重的鼻音,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在。”梅元知忽然翻转手腕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时彼此的脉搏在薄汗中交融。
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像是从心尖撕下来的血肉,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她早已离不开他……
“抱紧我。”她撞进他怀里的瞬间,梅元知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墙面。
梅元知微微一怔,旋即扣住她后腰,常年执剑的指节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她脊骨的战栗,收拢手臂的刹那,两人的心跳声在相贴的胸膛间震耳欲聋。
他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她,眸中似有星河流转,指尖轻轻描过她的眉梢,声音低缓如风,“阿黎,我从未想过,有一人会让我甘愿画地为牢,只守她一人心绪。”
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的响在扶黎耳侧。
原本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可什么又是合适的时机?现下便已足够。
扶黎指尖攥得更紧,“画地为牢,原是囚笼,可若牢中有你,我心甘情愿作那囚徒。”
梅元知心头一颤他未想过,她会如此坦然地回应他的心意。
片刻的沉默后,梅元知的声音带着哑意,“阿黎,你可知……这话于我,重若千钧。”
“你看那檐角风铃,”扶黎忽而指向窗外,月光顺着皓腕流淌进她襟口,“铃舌撞碎月光千百次,仍要追着风的方向。”
指尖轻轻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梅元知,我从来不是被困住的人,除非笼外,没有我想见的光。”
梅元知与她十指相扣,眸中笑意更深,像是春水漾开涟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本以为今夜是他唐突了,却不曾她心中亦有他……
扶黎抬眸看见他向来含笑的眼眸里翻涌着暗潮,喉结在她视线中不安地滑动,心微微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原来他心中亦有她……
“所以方才是怎么了?”他低头时鼻尖蹭过她汗湿的额角。
她方才的情绪不大对,他自是担忧的。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呼出的热气灼着他跳动的脉搏,“我看到了你的…唔……”
喉间骤然漫上的铁锈味让她脊背弓起,仿佛有无数银丝勒进声带,每一次喘息都扯出血珠。
不能说…吗?为何不能道他的命数。
扶黎再次尝试说出口,可喉间的痛意更甚,叫她张不了口。
罢了,既已知晓他的命数,她便做不到冷眼旁观。
不能道又如何?天命不可违又如何?明知不可为又如何?那她便以身入局,与天命对抗!
“没什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喉间的锈气在呼吸间无法忽视,却依旧掩不住心底翻涌的情愫。
只是好喜欢你,不想让你死……
“阿知怕死吗?”
梅元知托住她后颈迫使她抬头,掌心温度烫得惊人,“不怕,死有何惧?”他眼中无一丝惧怕。
扶黎轻啄了他的下巴:“我不会让你死。”
梅元知呼吸一滞,眸中掠过些许讶意,唇角漾起浅笑并未开口。
“阿知……”她齿关轻触他滚动的喉结,声音低柔,“你看这烛火。”
案头的红蜡缓缓滴落,烛光摇曳间,气息拂过他的耳垂,染上一片珊瑚般的绯色,耳旁声音轻如呢喃,可梅元知听的真切。
“纵使天明即灭,我也要它烧穿三更寒夜。”
梅元知呼吸骤然一滞,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入她散落的青丝,下颔蹭过她泛着桃色的眼尾,凌乱气息尽数落在她眉间,“你这般…”
尾音消融在她耳际时,喉间溢出半声气音,似笑似叹,低头在她眉间轻啄了一下。
虽未明扶黎此言深意,可眼神依旧温柔望着,语气既温柔又坚定 ,“好,阿黎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