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谪仙落
永熙二十三年的春,来得比往年都迟。料峭寒风卷着御沟边最后一抹残雪,掠过巍峨宫墙,吹动了朱雀大街上连绵的彩幔与旌旗。今日,是准太子妃入京的日子。
百姓们早早便被官府疏导至街道两侧,翘首以盼,议论声嗡嗡如潮水。传闻这位准太子妃出身江南望族,容色倾城,更兼德行温婉,乃是皇后千挑万选,为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择定的良配。
队伍的最前方,十六人抬的凤辇金碧辉煌,四角衔着的金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辇内,月婵自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织金绣凤的红色软绸帷幔,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一种陌生熏香混合的气息,馥郁却沉闷。她微微蹙眉,试图撑起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让她不得不重新跌坐回去,指尖无力地按上太阳穴。
这里是……何处?
她记得的最后一幕,是九天之上,琼楼玉宇轰然崩塌的刺目光芒,是周身神力如潮水般退去的虚脱,以及一道冰冷无情、宣判她“思凡渎职,坠落红尘”的天谕。再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如今醒来,竟已身在凡尘。
她凝神内视,体内原本浩瀚如海的神力,此刻只剩下溪流般微弱的一线,且被数道坚固无比的金色枷锁层层封印。记忆亦是支离破碎,许多关键之处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曾是九天之上的神女,名唤月婵,因犯下大错,被剥夺神位,打入凡间。
而此番入京,据说是要成为什么……大夏王朝的太子妃。
太子妃?她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神性未褪的疏离与淡淡的自嘲。九天之上的清冷岁月尚未彻底远去,转眼便要陷入这红尘最深的漩涡之中。
凤辇微微颠簸,透过摇曳的珠帘缝隙,她望向窗外。京城的确繁华,阁楼层叠,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她记忆中清寂的瑶池仙境截然不同。那些鲜活、热烈,甚至带着些许粗粝的生机,扑面而来,让她感到一丝不适,却又隐隐有种奇异的吸引。
视线扫过街边一张张好奇、敬畏、谄媚或麻木的面孔,一些零碎的画面骤然刺入脑海:翻涌的云海,冰冷的兵戈,一双深邃如星夜、却饱含痛楚的眼眸……她心头猛地一悸,左眼角那点天生的泪痣,竟隐隐发起热来。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抓不住任何头绪。
“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辇外,随行的一位老嬷嬷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道。这嬷嬷姓容,是宫中派来教导她礼仪,并负责她入京后一应事宜的女官。
“无妨。” 月婵收敛心神,声音清冷,如同玉石轻击,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是有些气闷。”
容嬷嬷不再多言,心中却暗忖: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美则美矣,那份气度也确非寻常闺秀可比,只是过于清冷了些,仿佛与这尘世隔着无形的屏障。这一路行来,她安静得几乎像个玉雕的人儿,不悲不喜,不惊不怒,倒让人有些摸不透。
队伍行至长街中段,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 容嬷嬷扬声问道。
一名侍卫快步上前回禀:“嬷嬷,前方是镇北王的车驾回府,仪仗威严,路人避让,故而有些拥堵。”
镇北王?月婵眸光微动。这个名字,她似乎在那些灌输给她的凡间常识中听到过。大夏王朝的皇叔,战功赫赫,威震北境,是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铁血人物。
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路遇。
然而,当那支玄色为主、煞气凛然的队伍与她的凤辇缓缓交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倏然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本能地,她再次抬眼,透过珠帘的间隙,望向对面那辆同样华贵却更显沉肃的马车。
恰在此时,对面马车的车窗帘布也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旧伤疤痕的手掀起一角。一道目光,沉静、锐利,如同雪原上孤狼的凝视,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投向凤辇。
视线并未真正交汇,隔着重重阻碍,彼此甚至未能看清对方的容颜。
但那一刹那,月婵感到左眼角的泪痣再次灼热,体内那被封印的微弱神力,竟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而对面马车里,那位权倾朝野的镇北王凌绝,亦是不自觉地蹙紧了浓眉,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异样。
仿佛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被悄然触动。
两队人马各自前行,很快便错身而过,仿佛不过是这京城每日都在上演的寻常一景。唯有当事人心中,留下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涟漪。
容嬷嬷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未起冲突。她回头看了眼凤辇,月婵已然恢复之前的姿态,眼帘低垂,仿佛外界一切皆与她无关。
只是,无人知晓,神女谪尘,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因她的到来,命运的齿轮已开始悄然转动。
凤辇最终停在了皇家别苑“栖凤阁”前。此处将是月婵大婚前的居所。
入得院内,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自是极尽精巧。宫人们跪迎一地,态度恭谨至极。
月婵在容嬷嬷的引领下,步入正厅。她步履从容,姿态优雅,那是刻入神魂的高贵,无需刻意模仿。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廊下冰凉的玉柱,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属于凡尘的、粗糙而真实的质地。
“凡间……”她心中默念,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红尘的影子。
是劫?是缘?
她尚不知晓。只知前路茫茫,封印加身,记忆残缺,她需得在这陌生的王朝,步步为营。
是夜,月婵独坐窗前,望着天际那轮与九天一般无二、却似乎更加清冷的明月,久久未眠。左眼角的泪痣,在无人看到的暗夜里,闪烁着微不可见的、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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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府暗涌
镇北王府,坐落于京城西侧,与皇宫的富丽堂皇不同,府邸风格更显沉穆硬朗。黑漆大门宛若巨兽闭合的口,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自带一股沙场征伐的肃杀之气。
书房内,烛火通明。
凌绝卸去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身姿挺拔,肩背宽阔,即使闲坐,亦如松如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此刻正凝神看着手中一份来自北境的军报。
“王爷,”心腹侍卫统领墨羽立于案前,低声禀报,“今日长街之上,与太子妃仪仗相遇,属下已查明,并非有人刻意安排,实属巧合。”
凌绝“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军报,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墨羽犹豫片刻,又道:“只是……属下观那凤辇周围,气息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他自幼习武,感知远超常人,虽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但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超脱此界般的清灵之气,虽然极其微弱。
凌绝执笔批阅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那双眸子锐利如鹰,看向墨羽:“如何不同?”
“属下愚钝,无法具体描述。”墨羽垂首,“只是一种感觉,仿佛……不属于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当时王爷您掀起车帘时,属下似乎感觉到您的气息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凌绝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那一刻心头掠过的异样。那并非针对太子妃本人,也非针对那场即将到来的、可能牵动朝局走向的婚仪。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像是遗失已久的拼图,忽然感受到了另一块的存在,尽管不知其在何方。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且……危险。
他从不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感应,只信自己手中的剑,与麾下的铁骑。
“巧合罢了。”他淡淡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太子妃既已入京,各方视线必然聚焦栖凤阁。让我们的人撤回来,不必再靠近,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是。”墨羽领命,却又道,“王爷,太子那边……似乎对这位准太子妃极为上心,今日入城仪仗,远超规制。”
凌绝唇角勾起一抹冷俊的笑容:“凌云霄惯会做表面文章。他越是在意,越是显得心虚。这桩婚事,本是皇后一力促成,意在拉拢江南士族,巩固他的储位。他表现得如此热切,不过是做给朝臣和陛下看罢了。”
他放下手中朱笔,起身走至窗前,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深沉,宫灯如豆,在那片璀璨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倒是那位准太子妃,”他忽然话锋一转,脑中再次掠过那惊鸿一瞥却未能得见的凤辇,“查过她的底细了?”
“回王爷,明面上的档案无懈可击。江南月氏,累世清贵,诗礼传家。月婵小姐自幼体弱,养在深闺,少见外人,直至及笄之年,才因其才德闻名乡里,被皇后娘娘看中。”墨羽回道,“但……太过完美,反而令人生疑。我们的人深入江南查访,所能探知的,依旧只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此女仿佛凭空出现,前十五年,几乎无迹可寻。”
“无迹可寻……”凌绝重复着这四个字,眸色渐深。在这权力场中,越是干净的背景,往往意味着背后隐藏的力量越是强大,或者,秘密越是惊人。
他想起今日那缕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应,心中疑云更甚。这位即将卷入王朝权力核心的准太子妃,究竟是何来历?是真的只是一枚被皇后和太子用来巩固权力的棋子,还是……另有所图?
“继续查。”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我们在江南所有的暗线,务必挖出她的根底。还有,盯紧国师府那边的动静。玄机子老谋深算,绝不会对太子妃入京无动于衷。”
“属下明白。”墨羽肃然应道。
凌绝挥了挥手,墨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凌绝负手而立,窗外夜风拂过院中那片他亲手栽植的梅林,带来隐约的寒香。他不喜奢华,不恋权位,唯一在乎的,便是这大夏的江山稳固,北境的百姓安宁。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的猜忌,皇帝的平衡之术,朝中各方势力的倾轧,都让他如履薄冰。
如今,又多了一位来历神秘、气息诡异的准太子妃。
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一处旧伤。那是三年前北境一场恶战留下的,每逢阴雨天气,便会隐隐作痛。而今日,在与那凤辇错身之后,这旧伤竟也有一瞬间极其轻微的、异样的悸动,并非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是错觉吗?
凌绝微微眯起眼,深邃的眸中,寒光乍现,旋即又隐没于无尽的幽深之中。
无论如何,他已心生警惕。若这位准太子妃当真别有目的,或是会对大夏社稷产生威胁,他绝不介意,亲手将这朵来自九天的“神女花。
第3章 宫门深似海
翌日,天光未亮,月婵便被容嬷嬷并一众宫人唤起,梳妆打扮,准备入宫觐见。
按制,准太子妃入京,需先后拜见帝后、太后,以示孝道与尊崇。
身着繁复庄重的太子妃朝服,头戴沉甸甸的珠翠花冠,月婵端坐于镜前,任由宫人为她描眉点唇。镜中人,眉目如画,肤光胜雪,被华服珠宝一衬,更添绝俗之姿,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清冷如寒潭秋水,映不出多少属于新嫁娘的娇羞与期盼。
容嬷嬷在一旁细细叮嘱着宫规礼仪,觐见时的言行举止,不厌其烦。月婵静静听着,偶尔微微颔首。这些凡间的规矩,于她而言,并不复杂。神界礼仪之繁琐,远胜人间帝王家。她只需依循本能,便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辰时正,凤辇抵达宫门。
换乘宫内软轿,穿过一道又一道朱红宫门,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两侧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天光与喧嚣,只余下轿夫规律的脚步声与风吹旗帜的猎猎作响,压抑得令人窒息。
月婵能感觉到,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从宫殿的角落、廊柱的阴影后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嫉妒、算计……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在她周身。这便是红尘的权力中心,欲望与阴谋的温床。
她微微合眼,神识虽被封印大半,但那份属于神女的灵觉仍在。她能感知到这片宫阙之下,龙气与死气交织,祥和中暗藏杀机。尤其在那深宫某处,有一股隐晦而强大的能量波动,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冰冷气息。
是那位国师玄机子吗?她心中暗忖。
首先抵达的是皇后的长春宫。
殿内熏香浓郁,金碧辉煌。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年约四旬,保养得宜,凤眸含威,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一身正红宫装,雍容华贵,气势迫人。
两侧侍立着嫔妃、公主及有品级的女官,珠环翠绕,鸦雀无声。
月婵在女官的唱喏声中,步履从容,行至殿中,依照礼制,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流畅自然,姿态优美,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那份天生的高贵气度,竟让这庄严的大殿也显得黯然失色。
“平身吧。”皇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目光却如实质般在月婵身上细细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月婵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皇后对视。
那一瞬,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她早知此女颜色极好,却未料到,竟是这般……超脱凡俗的美。更难得的是那份气度,不卑不亢,清冷自持,完全没有小门小户女子初见天颜的惶恐,也不见世家贵女的骄矜。仿佛她生来就该立于万人之上。
“果然是好模样,好气度。”皇后含笑赞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心,“难怪太子对你念念不忘,亲自向陛下求了恩旨。”
月婵微微垂眸:“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既入皇家,往后便是一家人了。”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开始带上锋芒,“皇家最重规矩,一言一行,皆关乎天家颜面。你初来乍到,许多事尚不明白,需得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安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太子的一片心意,也……连累了母族才是。”
这番话,看似关怀提点,实则是敲打与警告。暗示月婵需得认清自己的位置,安分守己地做好太子妃,不要有非分之想,更不要站错队伍。
殿内气氛微微一凝。
众妃嫔与女官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准太子妃的反应。是惶恐请罪?还是故作镇定?
然而,月婵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再次抬眸,目光清正平和,唇角甚至漾开一抹极淡、却足以令周遭繁华失色的浅笑,声音依旧清泠如玉:“娘娘教诲,臣女谨记于心。‘德言容功’,女子四行,臣女自幼承训,不敢或忘。然,《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本在修身。臣女以为,无论是居于草野,还是身处宫闱,持身以正,秉心以公,方是立世之本。至于天家颜面,乃天下万民表率,更需以德彰之,以行践之,非谨言慎行四字可尽括。臣女愚钝,唯愿日后能效仿历代贤后,修己安人,不负圣恩,不负太子,亦不负娘娘今日之期许。”
她语速平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一番话,引经据典,既回应了皇后的“敲打”,表明自己会守规矩,又巧妙地将话题提升到“修身立德”的层面,隐隐反驳了皇后那套单纯强调“安分守己”的论调,更不着痕迹地表达了辅佐君王、德被天下的志向。
一时间,满殿寂静。
皇后拨弄茶盏的手顿住了,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冷柔弱的江南女子,竟有如此胆识与口才,更有着这般……近乎“母仪天下”的格局与气魄!
两侧的妃嫔女官们,更是面面相觑,心中震撼。这位准太子妃,绝非池中之物!
皇后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好,说得好!果然是个知书达理、胸有丘壑的好孩子。太子得你为妃,是他的福气,也是我大夏之福。”只是那笑容,已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接下来的问话,便显得例行公事了许多。皇后又问了几句江南风物、家中情况,月婵皆一一得体应答。
觐见结束,月婵行礼告退,姿态依旧完美无瑕。
看着她离去时那挺直如修竹的背影,皇后缓缓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眸色深沉。
“容嬷嬷。”她唤道。
“奴婢在。”容嬷嬷连忙上前。
“好好‘伺候’着月婵小姐。”皇后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这宫里老人,要多提点着些。尤其是……让她明白,什么该靠近,什么,该远离。”
“奴婢明白。”容嬷嬷心头一凛,深深低下头去。
而走出长春宫的月婵,迎着宫道上略显刺眼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
这宫门之深,果然远超想象。方才一番言语交锋,虽未落下风,却也让她真切感受到了皇后那温和面具下的凌厉与掌控欲。
这只是开始。
她轻轻吸了口气,凡尘的空气,带着泥土与权力的味道。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