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设定好的齿轮,精密却沉重地转动。
张知晏在萧宅、秦屿的科技堡垒、沈确的古董迷宫、周放的声色场之间穿梭。
她的步伐依然利落,应答依然得体,账本上的数字依然在增长,像一条永不干涸的金色溪流,蜿蜒流向她梦想的彼岸。
但有些东西在缓慢地、不可逆地侵蚀着她。
不是身体的疲惫——那可以用昂贵的按摩和短暂的睡眠缓解。
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倦怠,一种灵魂被反复抽干又强行灌入的麻木。
起初是细微的。
比如,当秦屿又一次因为某个传感器千分之一秒的误差而深夜来电,他紧绷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扎进她试图放松的神经。
挂断电话,账户数字跳动,她看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第一次没有感到喜悦,只有一种空洞的冰凉。
那冰冷的数字,此刻像一块沉重的金砖,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比如,在沈确又一次安排的相亲局上。
她穿着熨帖的套装,扮演着那个冷冰冰的古董顾问,用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据描述一件瓷器的衰变。
她看到对面那位精心打扮的小姐,眼中从期待到困惑,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沈确的眼神依旧疏离,带着一丝利用她达成目的的、习以为常的漠然。
任务完成,支票到手。
走出那间弥漫着旧木和茶香的会客室,冬日的冷风灌进领口。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扮演的那个角色,那张冷静无波的面具,仿佛已经长进了她的皮肉里,撕不下来了。
她看着支票上优雅的签名,第一次觉得那墨水像凝固的血。
周放的凌晨电话越来越频繁。
他的荒唐变本加厉,从掉表到差点引发群体斗殴。
张知晏像个熟练的消防员,一次次扑灭他燃起的愚蠢火焰。
一次,在某个混乱不堪的私人会所后巷,她指挥着保镖把烂醉如泥的周放塞进车里。
污水溅上了她新买的羊绒大衣。
周放酒气熏天地嘟囔:“张姐…你真是…我的神…下次…下次给你买个岛…”
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映在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平静地对着助理说:“损失清单明早十点前发我,周少醒了让他签字。大衣干洗费,算进去。” 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份日常报表。
坐进回程的车里,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模糊成一片。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疲惫像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头顶。不是为了那件大衣,是为了这无休止的、用金钱堆砌的、毫无意义的混乱。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微弱地响起。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毫无意外地来自萧御风。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空气粘稠得化不开。
纪绵坐在窗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得像一口枯井。
萧御风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客厅里踱步。
忽然,他停在张知晏面前,眉头紧锁,眼神里是那种她无比熟悉的、对纪绵一举一动过度解读的偏执:
“张妈!绵绵今天中午只吃了三口饭!比昨天少了一口半!她是不是又在想顾峥那个混蛋?!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偷偷联系他了?!你为什么不看紧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尖锐的、不容置疑的指控,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在无数个秦屿的精确要求、沈确的冰冷利用、周放的荒唐闹剧之后,在这一刻,在萧御风这荒谬绝伦、毫无逻辑、却理直气壮的质问下——
“嘣”地一声。
断了。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咆哮,没有激烈的辩驳。
张知晏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萧御风。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恭敬、温顺,也没有了职业化的平静。
那是一种彻底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像被风沙磨砺了千年的岩石,粗糙,了无生气。
那疲惫如此沉重,竟让咄咄逼人的萧御风都下意识地顿住了话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窗外的光线很暗,客厅里昂贵的家具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模糊。
纪绵依旧望着窗外,对身后的风暴毫无所觉。
张知晏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干涸河床的摩擦:
“萧总。”
只两个字,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那诡异的寂静。
“纪小姐中午吃了三口饭。”
她顿了顿,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萧御风,看向更远的地方。
“昨天,她吃了四口半。”
“前天,五口。”
“大前天,她吐了。”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枯燥的实验记录。
“她没联系顾先生。她的手机,您昨天收走了。”
“我看着她。一直在看。”
“看着天空,看着鸟,看着云……也看着墙。”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疲惫。
“萧总,” 她终于将目光缓缓移回萧御风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三口饭,少了一口半。那又怎么样呢?”
她轻轻地问,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只是……不饿。或者,只是……累了。”
“就像我一样。”
最后四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没有回音,却震得整个空间都仿佛晃了一下。
张知晏不再看他。
她慢慢地转过身,动作有些迟滞,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
她没有走向任何地方,只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们,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苍凉。
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还有身后萧御风惊愕僵立的身影,以及窗边纪绵那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剪影。
【够了。】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她死寂的心里响起。
不是愤怒的呐喊,不是委屈的控诉。
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砖,够了。】
【路,该换一条了。】
【再走下去,人还没上去,魂就先散了。】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句点。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灰霾中次第亮起。
那光,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沉沉的暮色,照在她映在玻璃上的、疲惫至极的脸上。
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簇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想要挣脱这一切、重新开始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