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的干涩的眼角湿了又湿。她眨了眨眼,指腹蹭到一丝湿润,不知是海风带来的潮气,还是自己无意识流下的泪。
眼前是陌生的海岸线。黑色礁石像巨兽的獠牙般刺破海面,远处一座锈蚀的灯塔孤零零地矗立在悬崖尽头,红光以诡异的频率闪烁着,像是某种求救信号。
"这不是画廊。"她喃喃自语,声音被咸腥的海风吹散。
"当然不是。"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熟悉的讥诮,"欢迎来到更糟的地方。"
黛西猛地转身。沙滩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但余光里分明有什么在晃动——海水的倒影中,一个穿黑色机车夹克的女孩正抱臂看着她,左耳三枚银环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你是谁?"黛西的声音有些发抖。
倒影中的女孩咧嘴一笑,那笑容让黛西想起克莱尔最叛逆的时期。"我是艾琳。"她说,"你十六岁那年创造出来的,记得吗?当你差点从学校天台跳下去的时候。"
记忆的碎片突然刺入脑海。抗抑郁药的白色药片,心理咨询室窗外的雨,手腕上淡去的疤痕……黛西踉跄着后退,海水浸湿了她的帆布鞋。
"别装得这么惊讶。"艾琳的声音直接在她颅骨内回荡,"画廊坍塌时,你总得找点新的防御机制。所以——"海面上的倒影突然实体化,一个冰凉的手掌握住了黛西的手腕,"恭喜,你精神病复发了。"
灯塔的光突然变成刺目的惨白。黛西这才发现沙滩上布满晶莹的物体——那是成千上万的药胶囊,随着潮汐起落相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规则很简单。"艾琳拽着她向灯塔走去,靴子踩碎无数药壳,"找到灯塔里的三面镜子,你就能回去。不过——"她突然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薄荷烟的味道,"每面镜子都会吃掉你的一部分记忆。"
黛西想挣脱,却发现艾琳的体温异常高,像是发烧的病人。更可怕的是,当月光掠过对方颈侧时,她看到了熟悉的淡色胎记——和克莱尔的一模一样。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艾琳冷笑,"我不是你死去的妹妹,我是你当年没能跳下去的勇气。"
第一级灯塔台阶上刻着细小的字迹。黛西弯腰辨认,发现是某种病历的残页:「分离性身份障碍,伴随幻觉……」后面的文字被海浪磨平了。
当她们推开生锈的铁门时,成千上万的玻璃瓶从内部倾泻而下。每个瓶子里都漂浮着记忆片段:黛西第一次偷吃克莱尔的药,黛西撕碎的病危通知书,黛西在停尸间咬破的嘴唇……
"惊喜吗?"艾琳接住一个坠落的瓶子,里面是黛西大学时偷偷查阅的「灵魂寄生」文献,"你以为画廊是你最后的噩梦?亲爱的,那只是预演。"
灯塔突然剧烈摇晃。在螺旋楼梯的尽头,第一面镜子正等着她们——镜框是用静脉注射架扭曲而成的,镜面却像水银般流动。黛西看到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穿着病号服的克莱尔。
"选择吧。"艾琳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留下关于她的痛苦,还是你们少得可怜的快乐?"
黛西伸出手,指尖触及镜面的瞬间,听到克莱尔的声音轻轻说:"这次别丢下我了,姐姐。"
黛西的指尖在镜面激起一圈涟漪。克莱尔的倒影突然扭曲,病号服像浸了血般渐渐变红。
"抓紧时间。"艾琳在她耳后催促,呼吸灼热得像块烙铁,"每层灯塔的镜子只开放月相变化的十分钟。"
镜中的克莱尔开始融化。她的皮肤变成蜡油滴落,露出下面森白的颅骨——那分明是具未成年女孩的骨架,左腕骨上套着黛西高中时戴过的廉价友情手链。
"不..."黛西想抽回手,却发现镜子像吸盘般牢牢咬住她的手指。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窜上来,她突然看见记忆像胶片般从自己太阳穴被抽出:
---十五岁冬夜,医院走廊。
消毒水气味中,她偷听到医生对父亲说:"您女儿的情况属于创伤性解离...建议转介精神科。"父亲沉默的剪影在磨砂玻璃上颤抖,像棵被雷劈过的橡树。
记忆突然被利齿撕碎。
"第一个代价。"艾琳吹了声口哨。黛西踉跄着后退,发现镜中的自己左眼变成了空洞——不是受伤的那种,而是从未存在过的虚无,仿佛有人用橡皮擦去了她这部分视觉记忆。
灯塔二层传来齿轮转动的巨响。她们踩着螺旋楼梯向上爬时,黛西注意到台阶表面布满凹凸的盲文。她赤脚的触感辨认出那是《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的片段:「身份转换伴随显著的记忆缺失...」
"别看那些。"艾琳突然拽住她后领,"除非你想提前知道第三面镜子的内容。"
二层空间比底层更诡异。整个房间由旧病历本砌成,天花板垂挂着静脉输液管组成的风铃,在穿堂风中发出葡萄糖液体的黏腻声响。中央的等身镜被禁锢在束缚衣里,镜框上钉着七种不同颜色的药片。
"这面要什么?"黛西嗓子发紧。
艾琳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向角落的阴影,从那里拖出个黛西没注意到的物件——儿童尺寸的钢琴凳,上面放着一盒24色水彩笔。
"画出来。"她将笔盒塞进黛西颤抖的手里,"你最害怕回忆的那天。"
黛西的视野突然泛起噪点。她看到自己十六岁的手正握着蓝色彩笔,在克莱尔新买的素描本上乱涂。记忆中的尖叫声隔着岁月传来:「那是我的设计作业!」接着是推搡、耳光,以及克莱尔撞翻画架时颈椎发出的脆响——
"不是这个!"艾琳突然打翻笔盒。她掐着黛西下巴强迫她看向镜子,"深层记忆,被你自己篡改过的那个。"
镜面浮现出波纹。黛西看到六岁的自己站在儿童病房,正把克莱尔的药片偷偷换成维生素糖。但当她凑近时,画面突然翻转——递药的小手分明长着成年人的血管,病床上昏迷的克莱尔穿着大学时的睡衣。
"啊...!"黛西的右耳突然涌出温热液体。她摸到满手鲜血,却听见艾琳冷笑:"第二份代价。你篡改了多少记忆,就会流失多少毫升的血。"
束缚衣镜子开始剧烈挣扎。它的表面凸出五根手指的形状,接着整条手臂穿透镜面——那绝对是克莱尔的手,指甲上还残留着失踪前夜涂的星空蓝指甲油。
"姐姐。"手臂的主人在镜中呼唤,声音像隔着深海传来,"把那个给我..."
黛西这才注意到自己口袋里多了个硬物。掏出来发现是儿童医院的退烧药包装,里面装着颗成年人的臼齿——她自己的,去年智齿发炎时拔掉的。
艾琳突然扑过来抢夺:"别给她!那是——"
镜中手臂暴涨,猛地掐住艾琳咽喉。更多肢体穿透镜面,黛西惊恐地发现这些手臂全都有相同胎记,但分别属于不同年龄段的克莱尔:有六岁打疫苗留下的圆疤,十二岁骑自行车摔的月牙痕,甚至二十岁手术后的缝合线...
"给我赎罪券。"所有手臂的主人在镜中合唱,声线叠加出诡异的和声,"你藏在智齿里的..."
药板在黛西掌心突然发烫。塑料包装融化后露出里面的真相——哪是什么智齿,分明是颗微型胶囊,透过半透明外壳能看到里面蜷缩着个胚胎状的影子。
三楼传来钟声。艾琳趁机挣脱钳制,她的机车夹克被撕开大口子,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不断变幻的记忆画面:黛西第一次自残的浴室、克莱尔空荡荡的病床、还有她们母亲服安眠药用的那个印着草莓的马克杯...
"快走!"她拽着黛西冲向三楼,"最后一面镜子要醒了!"
通往顶层的楼梯布满黏液。黛西的赤脚不断打滑,粘稠液体中漂浮着药片残渣,踩碎时发出类似呜咽的吱嘎声。她残缺的记忆拼图又少了一块——现在完全想不起克莱尔住院的楼层号码了。
三楼没有镜子。
只有个由各种镜框拼凑成的祭坛,中央供奉着一本浸透液体的日记本。当黛西靠近时,书本自动翻开到被撕毁的那页,残留的纸片上能看到她自己的笔迹:「今天医生说我可能创造了第二人格来...」后面的内容被某种褐色液体污损了。
"惊喜吗?"艾琳的声音突然从祭坛后方传来。黛西抬头,看见另一个艾琳正被无数静脉注射管钉在墙上,她的腹部有道新鲜伤口,正汩汩流出闪着荧光的蓝色液体。
"这是...?"
"你的第三人格。"祭坛前的艾琳咧嘴一笑,突然伸手挖向黛西的左眼,"或者第四第五个?谁知道呢,毕竟——"她的指尖戳进黛西的眼眶,"精神病患的记忆就像这些黏液,永远拼不回完整的形状。"
剧痛中,黛西看到最后记忆被抽离:
**精神病院屋顶。**
她不是去自杀的。
她是去接克莱尔的。
那个站在天台边缘回头微笑的身影——
根本从来没有存在过。
黏液突然沸腾。整座灯塔开始解体,无数记忆碎片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黛西在坠落中看到艾琳(或者别的什么)对她做口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需要我了吗?"
海面接住她的方式,像极了克莱尔十六岁那年没能完成的那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