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光 在窗棂上爬着 像一种病态的触手 又似垂死者的手指, 扎着要抓住些什么 我坐在藤椅里 看那光如何一点一点地褪去 先是金黄 继而橘红 最后竟成了灰白 便知道一日又将尽了
窗外有一株老槐 不知是何人所植 亦不知活了几多年 枝干虬曲 皮如鳞甲 每每被夕阳映照 便显出几分狰狞来 偏是那树顶又抽出几枝新绿 嫩得几乎透明 在风里颤颤地摇 倒像是老人口中最后几颗未落的牙齿 无端地显出些悲凉
邻家的琴声又起了 是个女子 我想她大约是个年轻的女学生 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稚气 却偏要弹这哀伤的曲 仿佛早已知晓了人生的大半苦难
暮色渐浓时 对街的裁缝铺便亮起了灯
那是个狭小的铺面 墙上挂满了各色布料 像无数未完成的梦 店主姓陈 是个独臂人左袖空空地垂着他用一只手裁衣、缝纫 动作竟比常人还要灵巧 常有妇人去他那里做衣裳 他便用牙齿咬着皮尺的一头 另一头用手拉直 去量她们的腰身 妇人们笑 他也笑 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只有一次 我见他没笑——那是个雨天 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发呆 眼神空洞得吓人
天完全黑了 琴声停了 老王的吆喝声也远了 只有陈裁缝铺子里的灯还亮着 黑暗中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话:天黑了鬼魂就会出来游荡 现在想来 哪里是什么鬼魂 分明是我们这些活人,在夜里露出了本相。
夜风起了 吹得槐树沙沙作响 那声音 竟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什么
人生在世,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碎瓷过程。起初是完整的,光洁的,后来便渐渐显出裂纹来,终于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我曾见过一个老妪,在巷口摆了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她的脸像是被岁月揉皱了的纸,眼睛却亮得出奇,仿佛两粒黑豆浸泡在浑浊的泪水中。她每日清晨便来,日落才去,风雨无阻。问她何以如此,她只道:"活着罢了。"这话里藏着多少辛酸,旁人无从知晓。她的儿子早年夭折,丈夫又跟一个年轻女子跑了,留下她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老屋和几件破旧的家具。人生之于她,不过是每日支起小摊,看行人匆匆,听铜钱叮当。
街角有个鞋匠,手艺极好,却总是醉醺醺的。他的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却不见几个顾客。他常常对着那些鞋子自言自语,时而大笑,时而垂泪。后来才知,他的独女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逃之夭夭。从此他便沉溺于酒精,只在偶尔清醒时,为邻里修补几双旧鞋。他的眼睛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却又干涸得可怕。
更不必说那个卖花的哑女了。她生得清秀,却因一场高烧失去了声音。每日清晨,她都会到城外的野地里采些野花,扎成小束,在街边叫卖——当然,她不能真正叫喊,只是静静地站着,等有心人光顾。有人欺她不能言,拿了花不给钱,她也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便又低头整理起剩下的花束来。她的苦难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心碎。
苦难之于人生,犹如影之随形。有人锦衣玉食,却夜不能寐;有人家财万贯,却孑然一身。表面上看去,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幸;究其根本,不过是形式各异罢了。那富商为子女不肖而愁苦,与那乞丐为明日饭食而忧虑,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都是心灵被生活啃噬的痕迹。
我曾见过一个疯妇,整日在城中游荡,见人便问:"可曾见我儿?"据说她的孩子是在战乱中丢失的,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她的头发早已花白,衣衫褴褛,却仍日日寻找,从不间断。路人或避之唯恐不及,或投以怜悯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执着地问着同一个问题。她的苦难已经将她异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活生生的悲剧象征。
人生如瓷,起初完整,继而裂缝,终于破碎。我们都在这个过程中挣扎着,试图用各种方式填补那些裂缝——或借酒消愁,或埋头工作,或寄情艺术。然而裂缝终究会扩大,直到某一天,轻轻一碰,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瓷碎了,便再也拼不回去了。
雨落了一整夜。
桥头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缝隙里积着昨日的落叶,枯黄的,蜷曲的,像是被岁月揉皱的信纸。他站在桥中央,望着河水,浑浊的浪裹挟着断枝残叶,无声地向下游流去。
十年前,她也是站在这里,对他说:“我要走了。”
那时候,桥还是完整的,河水也清澈,能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她穿着淡青色的旗袍,头发松松地挽着,像一幅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子。他没问她要去哪儿,只是沉默地点头,看着她撑开油纸伞,走进雨里,身影渐渐被雾气吞没。
后来,桥塌了一角。
是某个暴雨的夜里,河水暴涨,冲垮了桥墩。人们说,是年久失修,木头朽了,石头松了,迟早要塌的。可他知道,桥和人一样,垮掉的时候,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早在许多年前,木头就开始腐朽,石头就开始松动,只是没人察觉罢了。
他仍旧每天来桥上站一会儿。有时候是清晨,雾气未散,河面上浮着薄薄一层烟;有时候是黄昏,夕阳把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裂痕,横亘在河面上。
人们说他疯了。
“那桥都快塌了,他还天天去,不怕死吗?”卖豆腐的老李摇摇头,舀了一勺热豆浆,白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脸。
“听说他女人跑了,再没回来。”隔壁裁缝铺的王婶压低声音,手里的针线不停,“男人啊,痴情起来,比女人还傻。”
他不理会这些闲话,仍旧每日来桥上站着。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轻轻抛进河里。铜钱落水,连个声响都没有,就沉了下去。
“你在等谁?”有一天,一个小孩问他。
他低头看了看那孩子,眼睛清澈得像当年的河水。
“不等谁。”他说,“只是习惯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跑开了。
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湿了他的衣襟。桥的另一端,雾气弥漫,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撑着油纸伞,穿着淡青色的旗袍,对他微笑。
可是没有。
桥终究是断了,像某些承诺,某些等待,某些人生。
河水依旧流着,无声无息,带走了落叶,带走了铜钱,也带走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