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燃尽了
作者和吃断头饭一样无助
……………………………………………………
我第一次见到Enoch时,他十岁,我八岁。那是教堂一个寒冷的二月早晨,阳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餐厅,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正低头搅动碗中令人难以下咽的燕麦粥,忽然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你好,这里有人吗?”
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猛的撞入了那双蓝眸当中。我当时年龄尚小形容不了,只和他说:“你的眼睛好像玻璃弹珠。”如果是以现在的我形容为准我会说他的眼睛像万里无云湛蓝的大晴天,清澈,没有杂絮。
他听后笑了,顺其自然的坐下来。
“谢谢夸奖,所以这里没有人是吗?”
我点头,不自然的把脸重新转向燕麦粥。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认识了,我想,这就是命运吧,但它总是爱捉弄人。
教堂给予了我们上学的机会,我和Enoch正巧同班就有了更多交流和观察的机会。他总是聪明得令人恼火,总能第一个解出数学题,背诵课文也从不结巴。但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当他的眼眸被阳光穿过时那抹蓝色会变浅到几乎透明的程度,在阴暗的教室里读书时又会深邃如暮色中的海。
“你的眼睛会变色。”有一天课间我忍不住指出:“像...像晴雨表一样。”
Enoch从书本上抬起头:“真的吗?我自己看不见。”
“现在就是浅蓝色。”我凑近观察:“像...像蓝铃花的颜色。”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我的睫毛,我惊得向后一缩。
“你的睫毛是金色的。”他莫名认真地说:“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像蜘蛛丝。”
年少的我们因为好奇让这奇怪的观察游戏持续了整个春天。五月的一天,Enoch兴奋地拉着我去图书馆,指着一本鸟类图鉴中的一页。
“看,蓝歌鸲!”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彩绘插图上的蓝色小鸟:“书上说它们是一夫一妻制,终生只有一个伴侣。”
我凑过去看那只站在树枝上的小鸟,它的羽毛呈现出一种生动的钴蓝色,胸口的橙色斑块像一小团热烈的火焰。
“很漂亮。”我承认道:“但为什么这么兴奋?”
Enoch神秘地笑了笑,翻到下一页,指着一段文字:“这里说,在德国传说中,如果一个人找到了蓝歌鸲的羽毛和蓝色勿忘我花一起送给心上人,他们的爱情就会得到祝福。”
“所以?”
“所以。”Enoch合上书,眼睛在昏暗的图书馆里呈现出深海般的蓝色。“我在想哪里能找到蓝歌鸲。”
在这件事后我们就很少一起玩了,他执意去寻找一只蓝歌鸲。但这种鸟实在太少了,他从没找到过真正的蓝歌鸲羽毛。
长大后我们一起离开了教堂在城市生活了下来。
在准备离开的那天中午他在教堂的彩窗旁专心致志的削着手中的小木块,彩窗五彩斑斓的光打在他的身上给他苍白的脸多添了一丝血色和温柔。
“Enoch,你在雕什么啊?你啥时候学的?”
他没有回答我,拿起刷子给手上的木块上色。彩窗投射的原因导致我看不清他上的是什么颜色,于是我凑近去瞧,是深蓝色,里面还看起来闪闪发光的。我抬头看向Enoch的脸,阴影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拿什么调的?”
“青金石。”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好像这只是个不被重视的东西。
“啊!你哪里来的!这东西贵死了!”
那尊蓝歌鸲木雕最终被Enoch送给了我,在我们搬进城市狭小公寓的那天。它只有我的掌心大小,却精致得令人惊叹——每一片羽毛都被细致地雕刻出来,青金石颜料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光芒,仿佛那只罕见的小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你什么时候学会雕刻的?”我重问了一遍。木雕被我放在窗台上,阳光照着它投下深蓝色的影子。
Enoch正在整理他的书籍,闻言只是耸了耸肩:“在教堂阁楼找到一本旧木工手册。”他的眼睛在阴影处呈现出深海般的蓝色,比我们初遇时深沉了许多。
他没有提及青金石的来源。后来我在当铺的账本上看到一条记录,发现他卖掉了母亲留给他的银怀表。
城市生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我在一家小花店找到了工作,每天清晨五点就要起床整理花束。Enoch则在一家古董店当学徒,店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总让他擦拭那些积满灰尘的旧物件。但每当夜幕降临,我们挤在公寓的小厨房里分享简单的晚餐时,窗台上的蓝歌鸲木雕就会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提醒着我们某种难以言说的希望。
“今天有位女士来买花。”一天晚上我告诉Enoch。“她要了蓝色勿忘我,说要送给病中的丈夫。”
Enoch的手指在面包上停顿了一下。近来他的头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有时会突然停下动作,像是被无形的拳头击中太阳穴。现在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勿忘我的花语和它的名字一样。”他轻声说:“希望她丈夫能记住她的样子。”
我伸手触碰他的眼角,那里的皮肤比平时更凉:“你的眼睛又变颜色了。”
Enoch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吃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推开我,但他只是将我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闭上眼睛。
“告诉我是什么颜色”他低声请求。“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
“像是...雨云边缘的蓝色。”我描述道,"浅灰和深蓝交织在一起,靠近瞳孔的地方几乎变成了紫色。"
Enoch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男孩:“你在教堂时还说我的眼睛像玻璃弹珠。”
“那时你眼睛确实像弹珠。”我辩解道。“清澈透明,能看到底下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话。Enoch弯下腰,手帕捂在嘴上。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我看到了手帕上刺目的红色斑点。
“Enoch!”
“没事。”他迅速把手帕塞回口袋。“只是喉咙有点干,应该是上火了。”
那天夜里,我假装睡着,听见他轻手轻脚地起床,在厨房的煤气灯下写着什么。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他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左边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右边则贴着各种蓝色色块——从最浅的天蓝到深沉的靛青,每一块都标注着日期。
第二天清晨,Enoch比平时更早出门了。我在整理床铺时,发现他的笔记本掉在了床底下。我本不该看,但那些蓝色的色块像是有魔力般吸引着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眼睛颜色变化记录——始于1887年3月
最早的色块是明亮的天空蓝,标注着初见Lisa时的颜色。往后翻,蓝色逐渐变深,最近的几页已经接近灰色。最后一页写着昨天的日期,旁边是潦草的字迹:
咳血加重,虹膜灰化面积扩大至40%。按照祖父的病程推算,剩余时间约6-8个月。
字迹在这里中断了。我的心跳如擂鼓,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就在这时,公寓门被猛地推开,Enoch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笔记本上。
“古董店的雅各布先生让我回来休息。”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想你需要解释。”
我举起笔记本,眼泪模糊了视线:“这是什么?什么叫剩余时间?”
Enoch缓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垂下头。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的脸上,我震惊地发现他的右眼已经有近一半变成了浑浊的灰色,像是被重金属污染的湖水。
“是一种家族遗传病。”他轻声说:“会先开始...颜色变化,视力减退...最后...”
“会怎样?”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夺眶而出。“最后会怎样?!”
Enoch抬起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最后会像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
我拒绝相信。那天下午,我拖着Enoch去了城里最好的医院。留着浓密胡须的医生给Enoch做了各种检查,最后把我们叫进办公室,表情凝重。
“Enoch先生,我很遗憾。”医生推了推眼镜。“确实是视网膜色素变性综合征,非常罕见的遗传类型。你的视力会逐渐恶化,最终...”
“最终失明?”我急切地问,但避开了死亡,我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医生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Enoch:“最终会影响大脑功能。通常患者在完全失明后6-12个月内会...”
“会死。”Enoch平静地接上,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回程的电车上,我们沉默不语。Enoch望着窗外闪过的城市景象,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我能看到他右眼的灰色部分正在缓慢但不可阻挡地蚕食着剩余的蓝色。我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打破沉默。
Enoch转过头,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告诉你我每天都在记录自己眼睛颜色的变化,就像看着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流走一样无法阻止?”
“但你一直在找蓝歌鸲。”我突然意识到。“这和你的病有关吗?”
电车的铃声响起,淹没了Enoch的回答。直到我们回到公寓,他才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装满了关于鸟类的书籍、各种蓝色羽毛和干花标本。
“并没有,只是因为它羽毛的眼色贴近我眼睛的颜色。”他轻声说,手指抚过那些发黄的纸页。
我看着他收集的那些羽毛——大多是染色的鸽子羽毛或别的蓝色鸟类。
“所以你用青金石雕刻蓝歌鸲...”
“因为没有找到真的,它实在…太罕见了不是吗?”Enoch苦笑。“我想至少...至少留给你一个不会褪色的蓝歌鸲。让你永远记住我眼睛的颜色。”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狭小的床上,Enoch的呼吸在我耳边轻缓而均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窗台的木雕上,在地板上投下蓝色的影子。我轻轻起身,拿出水彩和纸张,开始记录Enoch眼睛的颜色——在月光下,它呈现出一种银蓝色,像是被缓慢冰封的湖面。
从那天起,我成为了Enoch眼睛的记录者。我用画笔捕捉每一种细微的变化。清晨醒来时的雾霾蓝,午后阳光下的钢铁蓝,黄昏时分的灰蓝...每一种蓝色都对应着一段共同的记忆。Enoch的视力恶化得比医生预想的更快,到秋天时,他已经需要放大镜才能阅读了。
“今天是什么颜色?”他经常这样问我,仿佛我的描述能帮他记住世界的色彩。
“像暴风雨中的海浪。”我回答。“或者像旧书店里那本天鹅绒封面的诗集。”
十一月的一个雨天,Enoch在古董店晕倒了。我赶到医院时,他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睛半闭着。我惊恐地发现,灰色已经覆盖了他大部分虹膜,只剩下边缘一圈微弱的蓝色,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焰。
“Lisa?”他虚弱地呼唤我的名字,手在床单上摸索。
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指尖冰凉:“我在这里。”
Enoch努力睁开眼睛,但目光已经无法聚焦:“我看不见你了...最后记住的是你昨天穿的那件蓝色裙子...”
我的眼泪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窗外,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Enoch突然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蓝歌鸲...”他急促地说。“昨晚我梦见了...在教堂后面的橡树上...羽毛是活的蓝色...”
我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瘦削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别说了,休息吧。”
“不,听我说。”Enoch抓住我的衣领,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传说中...蓝歌鸲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它来了,Lisa...它终于来了...”
医生赶来给Enoch注射了镇静剂。当他终于睡去,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窗台上,青金石蓝歌鸲木雕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然闪烁着微光,像是黑暗中最后的灯塔。
那天晚上,我开始画Enoch闭着眼睛的样子。铅笔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但留白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那正在消失的蓝色。画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什么,翻出他床底下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我发现了一段新写的话:
“如果蓝歌鸲不会带来奇迹,至少让它成为我的眼睛,代替我看着你。记住,Lisa,最初的蓝色永远在你手中——那朵勿忘我,那片青金石,都是我最真实的颜色。我活着时的颜色。还记得吗?我以前说过在德国传说中,如果一个人找到了蓝歌鸲的羽毛和蓝色勿忘我花一起送给心上人,他们的爱情就会得到祝福。抱歉,我找不到蓝歌鸲,但是我爱你。”
我合上笔记本,看向似乎在望着我的Enoch。灰色的翳已经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瞳孔,但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仍能辨认出那一丝残留的蓝色——像是遥远记忆中那个教堂早晨,阳光透过结霜的窗户,落在我们初次相遇的餐桌上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