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六年,初冬。
寒意来得格外凛冽,盛京皇城琉璃瓦顶仿佛蒙上了一层驱不散的灰翳。
我坐在狭小的撷芳殿窗下,指尖捻着一枚半旧的梅花络子,那鲜亮的红丝线早已褪了颜色,如同我当年入宫那点可怜巴巴的期盼,在日复一日的清冷等待里,悄然暗淡下去。
殿内空寂,只有铜壶滴漏单调的“嗒、嗒”声,敲在冰凉的砖地上,也敲在我的心头。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那点所谓的“圣眷”,薄的像御花园里秋末最后一场霜。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的新鲜劲儿一过,这偌大的宫廷里,谁还会记得沈清漪这个名字?
记得那个在御前弹了一曲《梅花三弄》、曾被他称赞“清雅如兰”的沈才人?
香炉里最后一点沉水香的残烟也散尽了,殿里彻底冷了下来。
宫女秋棠轻手轻脚地进来,替我拢了拢肩上有些滑落的素锦披风,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万能龙套“才人,天寒,仔细冻着。”
万能龙套“方才……内务府那边送来的炭,又只有半筐,还是那种呛人的黑炭……”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将那枚褪色的梅花络子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线头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微弱的刺痛。
人情冷暖,捧高踩低,这深宫里的规矩,我早已学会咽下去。
只是这冷,从指尖一直钻到骨头缝里,总让人想起离家的那个春日。
那年春光正好,沈府门前车马喧阗。
我穿着簇新的宫装,被父亲和嫡母簇拥着,即将踏入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宫门。
府中上下奴仆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头。
目光掠过那些或艳羡或谄媚的脸孔,不知怎地,就扫到了人群最后,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也在那里。
谢铮,那个身份尴尬的谢家庶子,管家谢伯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身量比周围跪着的仆役还要单薄些,深深地低着头,脖颈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弯曲着,几乎要埋进尘土里。
像一条无声无息、被遗弃在路边的野狗,连呜咽都不敢发出。
那时我心头掠过什么?
是嫡女天然的骄矜,还是对他那沉默顺从姿态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
抑或……是那日午后,我无意撞见他被几个堂兄按在泥地里,他却死死护着怀里一包刚领到的、少得可怜的月钱,眼神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倔强?
那倔强曾让我心头莫名一刺,却又飞快地被“嫡庶有别”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只是个影子,一个卑贱的、不该在我锦绣人生里留下任何痕迹的影子。
我很快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角落里无声的脊梁。
万能龙套“才人?”
秋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将我从冰凉的回忆里拽回这更冰冷的撷芳殿,
万能龙套“要不要奴婢再去求求管事公公?这点炭,实在不够过夜啊……”
你“罢了。”
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被这满殿的寒气冻住了喉咙,
你“求也无用。省着点烧吧。”
我松开手,将那枚冰冷的络子丢进妆匣深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某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