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洛第一次见到知鹤,于斗姆元君五万多年前举办的那场法会。
他同诸神讨论完佛法之后,得了空闲遣散了周遭仙侍,独自在斗姆元君的天清林中散步。一袭紫衣的知鹤便就闯入了他的视线。
紫衣少年看书入迷,没有察觉到旁人,悉洛不由地想起了斗姆元君座下确然有位爱书如命的,便是东华的义妹,灵舒公主。
“神座能否为我解惑?”
清脆女音拉回了悉洛的思绪,他平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礼数做得足:“晚辈知鹤,斗姆元君的学生,早时有幸见过悉洛神座,见神座在此驻足,贸然询问,还请神座恕罪。”
悉洛发觉应是这小丫头误会了什么,赶忙露出个亲和的笑容:“无妨无妨,你问便是。”
“多谢神座。”知鹤点头道谢。“晚辈一直有惑,爱苍生还能否爱一人?”
那时悉洛有点子震惊,不仅是因为她这个问题,她为何会向他问,这种问题她能问的不只他一个才是。
他也就此问她:“你为何会想到问我?”
知鹤却表现得十分随和,像是直接把他当作了朋友:“我身边的人呢,皆是些大爱世人的,而我自己吧,又是个被很多长者断言天资高的,于是便想,若将来有一日,我爱上了一个人,却又逢四海八荒不得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不会因为那个人而产生私心,若是如此,我该如何选择。而神座你渡过那么多人,今日能否渡我?”
悉洛不知为何,对这个小丫头似乎有种天然的亲近,未觉她有半分无礼。
悉洛回她:“我虽未经情爱,但前人早已有过此番抉择,你若见过苍生,大爱苍生,爱一人时,自会明白你所爱之人也为苍生,只是那份爱,于其他相比有些不同,可爱有千千万万种,你若是觉得男女之爱大过于你之前所爱的一切,天资哪怕再好,便也不是苍生选择的人了,轮不到你去救。”
知鹤撇了撇嘴,似是又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多谢神座解惑,晚辈将来一定会分清贪和爱,让苍生坚定选择。”
悉洛怔然,是啊,若真有那个时候,她舍不下,不正是因为有贪念么,爱若化为贪念,如何去做让苍生选择的神明?
悉洛叹了口气,他看着镜花水月中浮现的画面,不由想起这段记忆。
途径西北荒时,他亲眼目睹了知鹤与烛龙幻影交锋的一幕。知鹤的法力在激荡中隐隐夹杂着钵头摩花的气息,令他心头一震。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他启动了同源的伽蓝境,以镜花水月为媒介探查真相。然而,就在窥见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江知鹤的命运,如同一卷早已写就的悲剧,无声地在他眼前展开。
出身于权谋漩涡中的天家贵女,因朝堂纷争流落南疆蛮荒之地。命运如一场狂风骤雨,将她推上帝后之位,却也逼她亲手斩断过往。手刃年少时的挚友,驱逐爱人。而当她察觉天下倾覆竟也是自己铸成的恶果时,那残存的一丝清明促使她扳倒仇敌,扶持新君登基。然而,每逢深夜梦魇缠绕,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一一浮现,鲜血染红了记忆深处的画面。终究,她在疯魔中结束了这充满悔恨与痛苦的一生。
泪水如溪流般止不住地滑落,天道若是真要一位舍情弃爱、只为救苍生的无情神祇,为何偏偏选中了知鹤?她前世身陨时不过十万岁,今生亦仅仅七万载光阴。因情而屠戮所爱之人,因责任才扛起拯救苍生的重担,这般残酷的命运竟是天道对她的安排。那么,未来那场劫难又该深重到何种地步,才对她残忍至此?
他拭去泪水,屏气凝神,至西北生灵皆感受到尊神之怒,整个西北荒被佛光笼罩住,霎时,天空电闪雷鸣。
悉洛望向天空,眼中浸满淡漠:“你既如此想要一个只为救苍生的神,便也是心疼众生,可你为何偏对她一人如此?”
“你只为她能救世人,可谁来救她,她在爱中见苍生,你却让她割舍下一切情义,告诉她情义只会害死她在意的人,可她明明也是你的孩子!”
“你既想要一个能义无反顾救苍生的知鹤,那便不要再逼她,再也别管她是否割下一切,放我进去改变她在境中的命格。再不济,拿了我这条命去抵那场浩劫!不然,吾一定同爱她的仙神和她的世间信徒们同你不死不休。”
一阵雷鸣后,天空黑云散去。悉洛垂眸,压力也在一瞬间散去。
他步入镜花水月,阿鹤,众生需爱,可你也为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