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苗无疆（五）

残阳泣血，将天穹浸染成一片悲恸的紫红。风掠过焦黑的土地，卷起苍白的灰烬，如同无数无法安息的魂灵在低空盘旋、呜咽。昔日繁花似锦的苗疆，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比死寂更沉重的、零星压抑的抽泣。南灵兮站在废墟中央，浅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的终末之景，那目光深处，是信仰崩塌、故园倾覆后，万物寂灭的空茫。

她那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发，此刻沾满了尘灰，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雪原。腰间原本悬挂铃铛的丝绦空荡荡地垂落，那些曾随着她舞步清脆作响，与山川草木共鸣的银铃，已不知所踪，仿佛连同她的一部分灵魂也被彻底剜去。衣衫褴褛，破损处露出擦伤的肌肤，昔日灵动如蝶的苗疆圣女，此刻形同落魄的乞丐，唯有左颊那朵彼岸花印记，依旧在尘污中顽强地显露出妖异的红。

“阿谨……”她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几乎被风吹散，“除了这片焦土，我们还能去哪里？” 问题出口，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的迷茫。

苏谨艳就静立在她身侧，像一株在烈火中残存的修竹。素白的衣裙被撕裂多处，墨发间夹杂着草屑与灰土，略显狼狈，但她挺直的脊梁不曾弯曲。臂上那道墨玉朱睛的蛇纹，在黯淡天光下反而流转着更为幽邃的光泽，仿佛内里蕴藏着无尽的暗流。她没有即刻回答，只是默然上前一步，伸出同样沾染了污迹的手，紧紧包裹住南灵兮冰凉颤抖的手指。那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热与力度，是这片绝望之地上唯一实在的锚点。

“脚步所踏，心之所安，便是苗疆。” 苏谨艳的声音低沉，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敲打在南灵兮几近崩溃的心弦上，“你我尚在，血脉未绝，苗疆……便不算亡。”

她们转过身，目光投向身后那群在废墟间瑟瑟发抖的孩童。几十双眼睛，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及腰高，里面盛满了惊恐、泪水，以及一种被强行催生的、令人心碎的早熟。为首那个小女孩，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小手攥成拳头，骨节发白，她仰头望着南灵兮，眼神像被冰雪擦洗过的黑曜石，清澈，却映照着过于沉重的灾难。

“姐姐，阿爹说，跟着你们。”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我们跟你走。”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南灵兮强撑的镇定，又奇异地注入了某种力量。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糊味、泥土的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血气，她必须将这令人作呕的气息，转化为带领族人活下去的勇气。她缓缓蹲下，与小女孩平视，努力想勾勒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而嘴角刚刚牵起，便僵硬地定格，比哭泣更令人心酸。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努力让它听起来可靠，“姐姐……带你们去找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

就在队伍准备动身之际，苏谨艳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一处倾颓的矮墙后。短暂的等待瞬间被拉长成煎熬，南灵兮的心骤然悬空，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而上——难道连阿谨也要……

“阿灵！” 熟悉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南灵兮猛地回头，看见苏谨艳快步从断墙后走出，怀里小心翼翼捧着一把连根拔起的、沾着泥土的草药，发间还别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沾来的嫩绿树叶，与她此刻灰头土脸的模样形成奇异的对比，却让那双狐狸眼显得格外清亮。

“你！” 南灵兮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哽咽和后怕。

“她腿上的伤需要这个，”苏谨艳言简意赅，将草药递过来，目光扫过那个强忍疼痛的小女孩，“附近……恰好还有生长。”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彼此才能读懂那平静外表下，未曾宣之于口的关切与并肩同行的决意。

南灵兮不再言语，接过草药，熟练地嚼碎，俯身为女孩清理伤口、敷药。动作间，她瞥见苏谨艳臂上的墨玉纹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活泛，幽光流转，仿佛感知到主人心绪的激荡，正悄然苏醒。而她自己也感到眉心深处那栖息着七彩幻蝶的印记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热，腕上化作银镯的月影亦轻轻震颤，它们是她与这片土地、与身侧之人最深切的联结，是废墟之中仅存的神秘微光与力量源泉。

处理完毕，南灵兮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群劫后余生、眼中写满依赖与恐惧的小小族人。她转向苏谨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领袖决断，眼底却藏着一丝唯有对方能察觉的、近乎脆弱的需求：“谨艳，记住，没有下次。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能再少。尤其是你。”

苏谨艳凝视着她，终于轻轻颔首，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旧日时光的暖意与妥协。“遵命，灵兮大人。”她低声回应，那刻意放软的语调，像一阵微风，短暂地驱散了周遭凝固的悲怆。

流亡的队伍，终于像一条受伤的溪流，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东移动，朝着那个名为“云国”的、吉凶未卜的远方迤逦而行。南灵兮与苏谨艳并肩走在最前方，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与无垠的焦土映衬下，渺小却坚定，如同指引着最后希望的风向标。

南灵兮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深深烙过那片在渐浓夜色中沉沦的故土。那里埋葬着她的童年、她的信仰、她与阿谨在月下房梁的私语，以及无数来不及道别的亲人。滚烫的液体再次涌上眼眶，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让它们坠落。

她感觉到苏谨艳的手又一次覆上她的手背，温暖而坚定。她们失去了圣殿，失去了铃铛，失去了家园，但灵魂契约缔结的彼岸花依旧在脸颊上灼灼盛放，臂间的蛇影与眉心的蝶印，是她们无法被剥夺的力量与永恒的羁绊。

前路是陌生的国度，是未知的险阻，是生存的严酷考验。她们不再是圣殿中那个只需研习巫蛊、憧憬未来的少女，而是背负着整个族群最后血脉的流亡者与守护者。

夜色如墨，彻底覆盖大地，天边却顽强地亮起了第一颗星子，清冷而遥远。南灵兮抬起头，望着那点微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生死与共的挚友，也对着自己破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心脏，轻声说道：

“走吧，阿谨。此身不死，此心不灭，苗疆……便与我们同在。”

月光如水，悄然洒落，为这支沉默的队伍披上了一层慈悲而朦胧的薄纱，向着不可知的未来，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