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天气很一般,银灰色的雾霭笼罩着一颗橙黄色浑浊的太阳,云像一片片纱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点点黄,看上去有些陈旧,好似几百年没变过,没有风,阴沉又温暖——但今日几个皇子和郡主得以出宫去李承泽的京郊庄子里散散心,那一抹淡淡的阳光也怡人了些,林婉儿选了一身白衣。
说是庄子,实则有两个县城那般大了,许是那日落水后与林婉儿的话起了作用,庆帝之后赏了他这个皇家的庄子,也许也是顺水推舟,毕竟亲王不出京都本就不和规矩,庆帝🈶怎能真的让他离开,也不可能赐封地,既不可能赐予他丰裕富饶之地,也不能给出一小片穷山恶水,给一个离京都不足二十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地方就最好不过了,还能体现出怜惜他落水了体弱,天家父子骨肉情深,不愿分离的做作戏码,搏一个父慈子孝的好名声,一个庄子何止是不亏本,况且皇家的地,既不能买卖,也没有官员直辖,全都是从宫里头精挑细选的奴才,皇帝想收回去就能收回去。
不过,这收是肯定不能收回去的,李承泽给这个庄子取名上林苑。
李承泽前世是没有这份赏赐的,他不在意庆帝的用意,他深知自己不会有封地,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能打消谁的顾虑,转变谁的心思,他说目的不过是把话说出去,让想听的人听到即可,这庄子倒是来得及时,他那王府可没地方修鞠场。
这皇家庄子也有宫殿,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山石湖景,却由于长年累月无人居住显得陈旧了些,不少檐端上的瓦片和滴水都破损了,石阶有不少松动缺角的,湖里也都是些个杂草和不知哪来的河鱼,李承泽倒没有大修,只着工匠修复檐端上的瓦片,还有换新的瓦当,瓦当上的一个个兽纹、花鸟,文字都是他亲手绘制,再拓印了交给工匠们雕刻,谁知那与泥砂打交道了大半辈子的老匠人收到了李承泽亲笔所写的篆体“长乐未央”样式还没多大反应,反正他也不认识几个字,但是往后翻了翻却越来越心惊,冥冥之中似乎有所感,俨然一副要挣脱蒙昧束缚入那光辉仙境的模样,尤其是那四神纹,其形态精妙独特,与他这大半生所见皆不同,奈何实在是没什么墨水形容不出来,就招了家中读过书的长子一同研究,结果二人一同痴迷了,他这长子又带去给太学的学子同僚们,登时又轰动了京都文坛。
南庆尚武,文之一道一向偏弱,而此时的整个风气又多工于细腻又精致的技巧和各色各样的材料,独独没有这样返璞归真却大气磅礴的风格,李承泽日常学习要写汉隶,还要写金文,小篆,鸟虫篆,他的太子大兄还要学胡语,就连他那更喜好骑射的父皇也是写的一手潇洒飘逸的隶书,而这些字体和笔法形态在南庆北齐的书法上相似又不同,古朴典雅之美着实是令人赞叹不已,一时之间那工匠的作坊天天被人围堵个水泄不通,只想好好观赏一番二皇子的亲笔画作。
和那些雕梁画栋,色彩丰富用料奢侈的装潢相比,谁不说一声风雅,尤其听那老瓦匠说那最受文人名士青睐推崇的四神瓦当是给主殿的,二皇子自己则用的“长乐未央”配了兔鹿之类的鸟兽纹的偏殿,主殿还是要给皇帝皇后住,才担得起那一片“青龙”瓦当,还不止如此,那一排瓦当上还有“长生无极”和“千秋万岁”呢,二皇子一向是仁孝的典范,就算是在自己的庄子里也时时刻刻记得宫里的陛下,连老匠人说的时候都格外羡慕。
李承泽本也没当回事,一个瓦当而已,原也不需要他亲自画,但他发现南庆工匠实在是于书画上毫无造诣可言,比起大汉来说匠气有余,美感不足,况且比起这南庆黑压压的宫殿,他每天越发地期待闭眼,一睁开眼是他的长乐宫神仙殿,可笑那不遗余力宣扬他崇尚奢靡的传言,这庄子也不过是他的长乐宫一半大,在他7岁那年父皇便只给他一人居住,曾经高祖住过,历代太后住过的宫殿,又特别派人整修了神仙殿为他的寝殿,叫司马相如好一番暗讽,继《上林赋》之后,差点儿没续bu写出个《长乐赋》,连带着一向只好写风趣幽默之词的枚少孺都忍不住义正严辞了,就差指着皇帝鼻子说莫要带坏二殿下,搞得最后原本要大兴土木把长乐宫变成小仙童所居仙境的父皇弄得一边啃烤鹿腿一边生闷气,偏偏这二人实在文笔极佳,通篇下来令人酣畅淋漓,回味无穷,哪怕是明夸暗讽颇有些阴阳怪气的《上林赋》父皇都忍不住夸赞,时不时看看,每每看完又一阵气闷,却舍不得贬,只好独自窝着生闷气,他不就是想给儿子修个宫殿么,不过最后好说歹说是没修成。
虽说之后也出生了几个皇子,却是没这份殊荣,再说了,父皇的建章宫能容纳百万军马呢,宫中伺候用膳的就有6000人之多,因着爱吃鱼硬生生把沿海的渔业和税收都发展起来了,他李承泽着实离骄奢淫逸相距甚远。于是乎他便就自己闲暇时候画了一些,这些都比较好掩盖过去,字体和绘画风格本就因人而异,就说是自己创造的也无不可,他本来也是盯上了这“圣人”的位置,现如今的南庆,谁不想要一个“圣人皇帝”。
只是没想到这事儿闹到了谢必安面前,他听完觉得自己也没权利处理殿下的手稿拓本,更不能收受贿赂,况且那点钱在他看来也干不了啥,这帮人想巴结他,就拿着那仨瓜俩枣的,谢必安一个都没瞧上,显然不是什么能对殿下有助力的人,抠得很,他转身就直接报给了李承泽。后者琢磨了一番之后,让谢必安着曾经八家将之一的魏无忌的娘去与那老匠人合作,他这边出样式,老匠人负责制作,除去四神纹不可做之外其他的按四六分账。
说到这魏无忌,原本李承泽这辈子没打算再收拢八家将,上辈子他们一个个折损,死无葬身之地,这辈子他也不想再重蹈复辙,并没有刻意寻找,只是这魏无忌竟然是发放香囊那天,磕头磕了一地血印子的那个女人抱着的半大孩子,他找谢必安去打探了一下,这女人也不是京都的,是离京都附近的郡县之人,原本家里也还能有些余粮度日,却不想生了这个先天体弱的孩子以后,掏空了家产,孩子爹为了谋生去了其他地方,留他们母子在家种那几亩薄田,男人开始还带些银钱回来,后来再也没有回来,为了给孩子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田和房子,辗转来京都求医,只是孩子一直也不见好,干不了活,又得药食同补,那点钱也所剩无几了,她便开始给街坊邻居洗衣做饭为生,周围人都知道她的事情,也都觉得那孩子也活不长了,但她不放弃,一直在求医,那天听闻了二皇子府发的香囊去病纳吉,就一个头磕了下去,也着实是无路可走了。
只不过谁能想到呢,自那之后,魏无忌好了,一天比一天好,街坊邻居都炸锅了,他们可是眼瞧着这孩子气若游丝的,随时随地能见阎王,这忽然间就好了,紧接着是众人不约而同,诡异的沉默,然后转头开始到处搜寻那天得了香囊的人。虽然没人大肆宣扬,但暗地里重金求取一个二皇子香囊的越来越多,甚至传到了其他州郡。
也是魏无忌痊愈以后,他娘带着他想报恩,但无奈身份有别实在求见不得,就又找上了谢必安,母子俩跪在谢必安面前说什么都要给二皇子当牛做马,谢必安抱着剑看着这个瘦弱苍白的男孩,心里盘算了一下总归是利大于弊,就带去李承泽面前了。
上辈子八家将的名字除了谢必安和范无救,其他都是李承泽赐的,他便随口问了一句这孩子叫什么,那女人掷地有声地说叫去病。
李承泽不由一愣,那女的解释道是看二皇子香囊上面缝的去病纳福,孩子又是因为香囊才活下来的,就叫魏去病,不求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求无病无灾。
自那之后,上辈子的魏无忌,这辈子的魏去病母子二人就留在了府中做家仆,也没有再赐名字,想起上辈子的八家将,杨攻城,魏无忌,齐战蛟……都没什么好下场,希望叫了去病,能得表哥万分之一的气运也好。
反正只是做点瓦当和拓片的生意,他也不在乎庆帝知道了会如何,此举毕竟也不在于赚钱,无意之举却又在这两年给他赚了点,现在谁老家祠堂上不挂个二皇子篆体的瓦当都快等于不孝了。
这两三年,李承泽先后又将九歌陆陆续续写了出来编纂成册,后又写了《诗经》由文渊阁刊印了出去,不止席卷了文坛,连新出炉的报纸上也每天都留出一个位置专门刊登上一首,以彰显南庆文坛之崛起的气象。李承泽先后用南庆现如今推崇的书法风格亲自书写了一份《诗经》,又用秦篆和汉隶各写了一份,金文他有别的用途,并没打算暴露出去,倒是秦篆,他与太子大兄先后学习了李斯、萧何的字体结构,又学了曹喜的篆体风格,相较于李斯,曹喜独有的悬针垂露之法更为生动活泼些,他先采用李斯,以后可将曹喜作为一种更新换代的变体,汉隶写得好的不胜枚举,最近被父皇格外看重的那个主父偃上的奏章其字也是结构严谨,刚柔适度,只不过风格倒大体相同。
不出所料地引发了今文派与古文派之间激烈争论,古文派隐隐占据上风,不少今文派也暗地里倒戈,实在是因为李承泽不止搞出来两种宛如古人碑帖般庄严又典雅的字体,他还特意写了一个关于秦篆如何变体,字形与字义之间的注释小集子,堪称是有理有据,深入浅出,于书一道上理解之深简直叫人惭愧,而原本是复杂多变的书法风格,有了注解以后便能参悟模仿,简直叫人惊喜连连,古文派最近只觉得扬眉吐气,更何况《诗经》一出,连那乡野田间还穿着开裆裤的孩童都能顺溜地念上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而这位二皇子,不仅文风与书法上追求古人之风,平日里若是不进宫的话,则只穿一广袖曲裾,外面是一件薄如蝉翼般流光溢彩的纱衣,或青色或紫色,偶尔一身红衣更是风姿潇洒,艳丽夺目,摒弃了那些华贵重工的金玉腰带,腰间只有一条用各色丝线编织的细细的宫绦,末端坠了各式各样的琳琅环佩,偶尔是一条细带上又在最前面加了两条直垂到脚面的丝线带子,中间会编织各种造型的玉环,走起路来只听玎玲脆响,又因着李承泽常年熏香,仿佛是已经腌入味了,透骨香气致使他所过之处留香十里,直叫人觉得风雅入髓,频频侧面,着实引导了一阵文人墨客的穿衣打扮,整个京都又开始流行起玉饰,不少卖熏香的都纷纷给自家的香取名“十里香”。
而这背后并非是某一人在推动,李承泽心里能列一个单子,就连他自己也在其上,本来他也没想着做这衣服首饰的生意,京都不缺那些达官贵族参与的各色制衣营生,不过既然有送上门结交的他也没全都拒绝,只收了一成的份例,算是给这些人背后的势力一个面子,况且这开府了不结党营私,岂不是愧对了庆帝,摆在明面上的总要有几个。
至于说其他的,他派了谢必安联系了当初把他推荐过来的郡守,去让他想办法把这取名为风雅颂的制衣阁开起来,在让他找路子去别的郡县开店,起初谢必安不懂为什么不干脆就在京都开了,找个人做明面上的东家也不难,那岂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而那时候李承泽正在王府中建好的暗室里面默写孙武兵法。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句:兵者,诡道也,笑了一声道:“京都有钱,有人,可没地,也无矿,叫那人仔细着交代他们州府的地都是怎么分的,是谁的,有多少,来年,蚕丝得足用才好。况且,桑蚕养育最多最好的,丝织工艺最优的还是江南,等他们制好了布,送到这京都,路上层层关卡,到一个地方,就是一次吃拿卡要,那远在天边的贵族老爷别说皇子的脸面,就是陛下都难从他们那儿多抠出一斤米,再加上各种杂税,人情往来,各路开销,你主子我还能剩什么。”
“属下担心其他州府卖不上价。”谢必安微微蹙眉道。
“那可不一定,你可别小看那些人,关内的战火波及甚少,抄个家,可能地窖里的银南瓜各个比西瓜大。关外的,指不定多少北齐的金子宝石堆成山,像你用剑,范无救使刀一样,每个人的法子都不同,目的倒都一样。”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暗室内部空气流通不好,他每天呆不了太久,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对谢必安说道:“记得叫他联系联系那些家族里的庶子,私生子之类的,有伶俐的培养培养。”
“是,殿下。”
谢必安拿起椅背上的外袍替他穿好,他这位殿下真真是玲珑剔透,足以问鼎大宝。
这《孙子兵法》或是《太公兵法》范无救怕是根本看不懂也没什么用处,科考也不会考这些,还是让他好好念《孟子》吧。
说到这范无救,那日他实在是身无分文又饿急了,青天白日的翻墙进去偷了别人家家祠里供奉的鸡,原本无人发现,他一边吃一边走的时候不知吸引了哪里来的流浪狗,电光石火之间,四目相对,那流浪狗估计也是好几天没吃饭,愣是呲着牙追了他二里地也没停歇,范无救来京都也没几天,身上最后那点钱还买了一本书,因着饥肠辘辘有些头晕眼花,慌不择路之下跑到东城这边,顿时惊起一众商贩和百姓,也惊扰了正在给葡萄一颗颗相面的谢必安,只见那果蔬摊子的老板熟门熟路往后一撤退,连带着旁边卖馄饨的也跟着扔了水瓢往后一退,就好像某种信号一样,两侧商贩不约而同退到一个较远的位置连摊子都不管了,谢必安眼看着范无救要撞上这一车还挂着露水的葡萄,当即出手。
众商贩纷纷松一口气,忍不住开始诡异地雀跃起来,原因无他,现在整个东城谁不知道这二皇子的谢侍卫堪比散财童子,买东西不还价不找零不说,打起来了还能得到高额赔偿,这哪是谢侍卫,这分明是镀了金的谢财神爷,一开始大伙儿还有点怕这位冷面财神,但架不住财帛动人,以及总有那极其不要脸的货色,只要有了一个开始谄媚,其他人就立马不甘示弱,拍案而起了。
赚银子哪有不寒碜的。
若是运气好的,有二皇子亲临的,谢财神必然会来再次光顾,没看隔壁卖葡萄的老王连摊子都换成四轮车了吗,他凭什么。
砸了两个摊子,毁坏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无数之后,谢必安直接将范无救打翻在地,只觉得这人看着比旁边夹着尾巴的流浪狗还像个流浪狗,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就那把刀看着值一颗葡萄钱,都到这地步了嘴里还咬着一个鸡腿,只是过招的时候惊觉此人实力不在自己之下,只不过可能是水米未进的缘故不敌,想着先捡回去叫殿下掌掌眼再说,且这等级别的身手少不得要多翻调查审问一番,殿下若是瞧不上他再扭送官府就是了。
连带着那流浪狗一并绑了。
于是乎二皇子府上又添了一人一狗。
今日范无救和谢必安在这景福鞠场各领一队12个人,开始比赛,两边各有一个高高的竹质球门,门上左右各六个竹条编织的孔洞。中间一个略小一些的用各队伍代表的不同颜色的绸缎绑了,正是风流眼,这蹴鞠队伍也是李承泽着谢必安从民间搜罗起来的,从去年开始培养训练到现如今,蹴鞠已经成了时下各个阶层都开始热衷的一项新娱乐。
只是谢必安他们训练的时候会穿装满了铁砂的里衣,外面是藤条加铁片制作的鱼鳞甲,蹴鞠的球在那层层叠叠的麻线里也是灌了铁砂的,起初谢必安不以为意,他本身就是个高手,一个蹴鞠不在话下,但随着李承泽一点点将兵法融入每一次的训练内容之中,再辅佐着《周易》衍生出的阵法,才惊觉其中别有深意。
自然今日是不会穿着鱼鳞甲的,而是青黄两色的蹴鞠服,大皇子和三皇子看着眼热也讨了件衣服下场了,范无救把“头球”的位置让给了大皇子之后当了裁判,紧接着就是一场格外精彩的比赛开始了。
林婉儿坐在观赏台上看得津津有味儿,表哥这里总是有不少好玩儿的新奇东西,叫她哪怕哪儿都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也能品味到一小片皇宫之外,京都之外的滋味,近些年越发喜欢粘着李承泽,一有机会就要出来,长公主从未阻拦过,只是每次随行的宫人总要有十几个。甚至表哥做了个小小的粉色蹴鞠球也让她踢了几下,这便够了,她想,哪怕一辈子也好不起来,也够了,她也踢球了,像大表哥那样,像谢必安那样,像那蹴鞠场上无数个健康男子一样,这便够了的。
谢必安的队伍进了第一个球,整个队伍都被激发了,他们跑到一起去围着进球的谢必安高声喊着:风!大风!大风!
惹得林婉儿也激动不已挥着小手跟着一起喊:风!大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谢必安所领导的队伍,便是叫大风。
李承乾换上了一身与李承泽日常穿的一样制式的衣服,宫绦上是雕刻了一条回字形状的小龙青玉坠子,没了那身布满了金线刺绣的太子衣,又沉又硬的镶嵌了黄金的腰带,松快了许多,走路都轻盈了,他能理解为什么二哥喜欢这样穿,更别说这轻盈飘逸的衣服走起路来,衣袂飞扬,人都带了两份仙气。
他换好了衣服走上观赏台来一起看比赛,李承泽躺在榻上修林婉儿玩坏了的机关蝴蝶,小小的一个也看不出什么机关在哪,似木似纸一样的质地,按一下蝴蝶尾部就能自己飞起来,转圈飞,可持续一盏茶的功夫,林婉儿这个蝴蝶上还画了精巧的仿蝴蝶翅膀的花纹,不仔细看真是瞧不出来真假。这是他从公输家学来的,原本那群人也不想教,但眼看着已经被朝廷彻底抛弃了,边边角角的这些小玩意也是硬着头皮全掏出来了,李承泽是一点儿也不急,他在等墨家的人被打压得更狠些,现在还远没到那步境地。
听说墨家钜子手上有代代相传的一件神兵利器,有顷刻间毁去一城的力量,也不知是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他父皇也不信,一直以来对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冷淡,势必要榨干他们才好。
而今天对坐在大门口终于等到信的儋州司南伯爵府上的私生子范闲而言,也是个十分好的天气。
范闲拿了信以后迫不及待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信,上面略显稚嫩却已然有些风骨的字迹正是远在京都的范若若所写,这回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纸,足够范闲仔细消化一番了。
看着这分量,比起第一次询问二皇子的事情来说,范若若已经开始学会跟上范闲的思维,事无巨细,有问必答。
回想起那封信范闲从最开始的一阵无语,到体会出其他意思,也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以至于那封信范闲也没扔,都仔细收着,时不时还要拿出来复盘。
最初他问范若若,这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范若若给他回信就那么几个字:长得极漂亮,很香,很香,很香。
当时范闲捏着那张纸心想你这合着是重要的话说三遍是吧,紧接着不得不立刻回信一封追问这二皇子年方几何,为人处事,言行举止,性格特点,就差问家住哪家里几户人每人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了。
他这几年可全凭这个二皇子过日子了,尤其是费介走了以后,那份无可名状的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独,全靠这个疑似是自己那素昧谋面的老乡支撑了。
范闲把今天早上送来的报纸放到一边,又随意推了两下堆在桌上杂乱无章的书,仔细看的话,最上面的就是二皇子亲手书写的汉隶版《诗经·风》,他慢慢地展开纸张,一字一句读着范若若给他带来的最新情报。
起初注意到二皇子还是因为《逍遥游》,《云中君》那会儿还没有流传的这么广泛,那日范闲和费介从一处乱葬岗回去,他手上还捏了个已经对命运低头的青蛙,进了城内,范闲忽然感觉怎么今天街上这么多人了,不记得有什么节日或者喜事啊,正这么琢磨着就听见一个书生从他身旁掠过的时候嘴里嘟囔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范闲顿时感觉像被摄住了魂一样钉在原地,据他所了解,哪怕是这世界上是有肥皂,玻璃和马蹬那些东西的,但是绝不会有庄子,他那个古文派激进粉西席老师可以证明,恍惚间他立刻回过神,把那死青蛙随手一甩,也不管费介的疑惑,转身就追上去一把拉住那书生。
那天他得知了远在京都有一个二皇子,二皇子天生灵慧,三岁识字,四岁成诗,这《逍遥游》便是二皇子最新之作,已经在整个庆国都传开了。
自那之后他就上了心,一会儿拐弯抹角,一会儿旁敲侧击,连撒娇都用上了,手段频出地磨费介给他讲讲二皇子,费介只肯跟他说那些所有人都知道的官话,其余的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只再次警告他形势复杂,他身份又特殊,最好还是别跟皇子有什么牵扯,即便以后会有,也要确保有完全把握保护好自身周全。
师父,你不懂。
范闲当时叹了一口气对费介说完,也就没再问他了。
后来范闲买了一本《逍遥游》。紫色的封皮。薄薄一册,轻若鸿毛。他把它放在自己枕头边,府中丫鬟仆从。甚至是奶奶只觉得他喜好文墨,颇为赞赏,范闲听见这话只笑一笑不作答。
没人能懂,那小册子在枕边放着,他觉得他能感觉到自己存在——他从一个时空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可他还是他自己,在那个无法动弹的身体里无法逃离,在这个陌生又迷雾重重的环境里,依然无法逃脱出去,可他只能是他自己,哪怕换了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衣来伸手的家庭,他做不了别人。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其实是很多时候——他会不会,甚至于是否有必要学学别人怎么活的,好像这样就能解决他现在这种老虎误入狮群般古怪的孤独感,但现在他不想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