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亚切斯拉夫·瓦西里耶维奇·伊万绍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着一大把和发色一样的胡子。他喜欢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衣外套,带着他的狗姑娘卡希旦卡在洒满了雪的村庄道路上走来走去。
天气特别好,一丝风都没有。当亚科夫的雪橇从村里滑过时,他的狗儿们和卡希旦卡总要发出几声不共戴天的嚎叫。小男孩担心地看了一眼在雪地中站着的一脸严肃的老村长,然后拼命地呼唤自己的雪橇犬们赶紧离开,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伊万绍夫可不是好惹的。
然而娜塔莎的到来,却让人看到了这位平日凶巴巴的老头也有温柔可亲的一面。他是那么的高兴这位许久不见的外甥女前来探望,以至于连送她来的冰河都跟着沾了光,他被伊万绍夫留下来一起共进晚餐。
村长的宅邸是科霍提克村里最大的一栋房子,也是最古老的一栋建筑。说起来十分奇怪,西伯利亚地区的木质房屋绝大多数只能维持最多五十年的寿命,过了这个期限的木屋们无一逃不过坍塌的结局。只有村长宅邸,仿佛被神施加了什么奇妙的魔法,从十九世纪一直挺立到现代。
这场欢迎宴非常丰盛,一桌子土豆馅饼、烟熏鱼、炖熊掌和鹿肉汤。几瓶伏特加下肚之后,伊万绍夫开始醉醺醺地谈论起自己的家世来。
“嘿!小子,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冰河静静地听着这位早已鳏居多年的老头对着自己又开始重复起了他早就听腻的往事。
“你们冰系的圣斗士,不错,我是说水瓶一系,在过去其实是蓝冰堡冰战士的一支!而我,就是那个受了厄俄斯和雅典娜之命在负责照顾你们的人!”
“是的,您是负责照顾我们的人,我们的衣食住行,都靠您来解决。”
冰河笑了笑,看着老头又将瓷碗斟满了酒。
“这个任务,从十九世纪开始,我们家族就在执行了。唉!尽管日子已经十分遥远,但我常常在想,虽然我的笨蛋祖先们将拿破仑的铁骑驱逐出了俄国,可是他们并未战胜他。”
“是的,否则您今天也不会在西伯利亚这种不毛之地了。”
冰河接着他的话茬小声咕哝。十二月党人的故事,他已经从伊万绍夫那里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什么叫并未战胜他呢?”
娜塔莎并不经常和舅舅在一起,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他的意思是,那些十二月党人被法国人的民主思想影响了,回到俄国来就开始想要按照西方的模式来改变自己的祖国。”
冰河刚刚说完,就听老村长问道:
“你来说说看,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呢?西方那些家伙们整天鼓吹的东西,在我那些笨蛋祖先们的眼里是那么的迷人,他们因为所谓的‘自由’,居然自不量力的对沙皇的权威发起了挑战,当然他们轻视了尼古拉那小子……”
冰河没有说话,他知道接下来老头准备痛哭流涕地倾诉自己不幸的命运了。
“贵族们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用世俗一些的话来说那叫吃饱了撑的。‘民主自由’这种看起来是多么不切实际又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值得他们去革那个该死的命。可是结果呢?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他们败得相当惨烈,重则上了绞刑架,轻则流放到乌尔拉山以东的苦寒之地西伯利亚来,不仅备受煎熬,还连累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们!”
“恶劣的气候、繁重的苦役,铐在双脚上的铁链子,被殴打得遍体凌伤的肢体……以及,永远都不能再回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见到亲人……”
老人说着摸出一块手帕来抽了抽鼻子,他的狗卡希旦卡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温柔地在他腿边卧了下来,枕着他那只蹬着毛皮靴子的脚,似乎想要安慰他。
“我那笨蛋祖先的法国妻子不顾一切地追到了西伯利亚,虽然世人都在赞颂她的勇敢和高贵,但这其中的苦,也就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了。可以说,能在这个西伯利亚存活下来并且延续到今天,完全是多亏了曙光女神厄俄斯的眷顾。是她,通过婚姻的方式,将我们并入了蓝冰堡,才保全了我们……”
他将手帕胡乱地塞进了裤子口袋,下一秒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娜塔莎努了努嘴:
“你这个小东西,你来说说看,为什么你本该侍奉在厄俄斯左右,可后来又去了阿尔忒弥斯的身边?”
他这样一说,冰河微微愣了一下,他早就发觉到娜塔莎并不是一般人,不然又怎么能轻易地闯入圣斗士的修炼地呢?阿尔忒弥斯,如果娜塔莎是狩猎女神的人,那么她也许是月卫士?
却听娜塔莎毫不在乎地回答:
“因为父亲不准我和男人恋爱呗!”
“什么呀!”老村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捧着酒碗呷了一口,“那你后来又怎么被阿尔忒弥斯女神赶了出来呢?”
“因为我和男人恋爱了呗!”
娜塔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起一条烟熏鱼来放在嘴边啃了啃。
“哎!你这……你这……不争气的孩子!”
伊万绍夫小声地吐出这几个字来,忽然,他倒在了桌子上,醉了过去。
“亲爱的舅舅,就算我离开了厄俄斯,又被阿尔忒弥斯驱逐了出来,可你不知道的是,最后雅典娜还是收留了我!”
娜塔莎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更让冰河惊奇不已。
“你说什么?雅典娜收留了你?”
“嗯!”短发的少女吃完了手里的烟熏鱼,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我早应该对你做个自我介绍的,虽然一直没什么机会。我是圣斗少女,狐狸座的娜塔莎·柴扬诺娃。”
女孩站了起来,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了她舅舅常穿的棉外套,动作轻柔地给醉倒在桌的老人披在肩头。
“狐狸座……狐狸座……”
冰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娜塔莎。
“来一起出去透透气吧!这屋里的酒味太大了!”
那圣斗少女不紧不慢,上前来拉了冰河就朝门边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村长的房子,来到了一片还积着雪的院子中。
这是个看不到月亮的晚上,天空中都是美丽的极光,它们被西伯利亚的人们称为奥罗拉,换句话来说,其实奥罗拉正对应着希腊神话中的曙光女神厄俄斯。
那座位于西西伯利亚极北之地的神圣秘境蓝冰堡,侍奉的正是这位女神。
“我们或许还是亲戚呢!”
娜塔莎抬头望了望冰河,又望了望天空中梦幻一般的极光。
“不是说冰的战士,都是曙光女神的子女吗?”
“是有这种传闻,”冰河将视线从天空转移回了娜塔莎身上,“但我一直以来,仅仅当这就是个传闻而已。”
是呀,他怎么可能是厄俄斯的子孙后代?他只是一个日本的人类父亲和俄国的人类母亲结合的产物。
可娜塔莎却没有理会冰河的话,她用一种仿佛来自远方的口吻幽幽道:
“舅舅是不能理解的,毕竟他已不算是蓝冰堡的人了。可是我们作为曙光女神的后代,却长久以来一直生活在她的怨念之下。”
“怨念?”
“是的,怨念”,娜塔莎没有看冰河,她迎向色彩斑斓的天空,朝前走了几步,“在神话时代,厄俄斯爱上了俊美的战神阿瑞斯,但是这引起了爱神阿佛洛狄忒的不满,于是她诅咒了她。”
那个受到了诅咒的女神从此看到人类美少年就沉沦进了深深的情欲中,并和他们生下了众多的子女。然而她是不死的神祇,那些美少年终归只是会死的人类,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与他们生离死别的痛苦。后来,那是在著名的特洛伊战争期间,因为命运女神的决定,厄俄斯又不得不亲眼目睹自己和人类王子提诺托斯的儿子被大英雄阿喀琉斯杀死。
女神怀着悲痛的心情把儿子埋葬在了他父亲的故乡埃塞俄比亚,她坐那座孤零零的坟前,心中燃起了对阿佛洛狄忒的强烈仇恨——打自那时候开始,女神就对自己的子孙后代们立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本族之人,无论男女,除非是厄俄斯本人亲自准许,否则不得擅自与凡人男女恋爱婚配。
就连她的蓝冰堡,她都让它移动到了冰天雪地的西西伯利亚,那是连一朵花都不会盛开,一颗草都不会生长的永久冻土。
冰的战士,他们就诞自于曙光女神,说他们是女神那宝瓶中倾泻出来的寒冷晨露也不为过。为了孩子们不再像自己那般受到阿佛洛狄忒的侵害,厄俄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把他们献给了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或许只有在不会被爱神金箭影响的处女神的庇护下,那位身为母亲的女神才会认为自己的孩子们是安全的吧。
“就是这种怨念,使得我和阿列克谢的爱情不能被父亲接受”,娜塔莎垂头叹了口气,“他总是说我们是兄妹,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其实我知道,父亲是在担心厄俄斯的愤怒,在以前,就有过本族男子因私自与凡人女性通婚而被驱逐出蓝冰堡的先例,要是我真的与阿列克谢在一起的话,那我们双双都得被赶出家门了。”
“这是你被送到阿尔忒弥斯那里的原因吗?”
冰河没有嘲笑娜塔莎的不伦之恋,在这个世界上,不合礼数的事情太多了,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不被祝福的私生子。
“不错”,娜塔莎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阿列克谢是父亲的独子,柴扬诺夫家的爵位还需有人继承。所以他把我送给了阿尔忒弥斯。那位司掌贞洁的女神厌男情节严重,不光她的领域不得出现男性,就连我们身为她的侍女或者月卫士,都不能再接近任何男人,甚至只是心里想想都不行。我曾经听过阿尔忒弥斯一句话,这世间所有的处女,哪怕是处女神,都受到她的保护。我想我被送到月神殿,正是父亲希望我能在阿尔忒弥斯的庇佑下,断了对阿列克谢的想念吧。”
娜塔莎说完,睁开了双眸,她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冰河,却见他垂着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
“我……”,冰河猛然回过神来,看得出来,他有些慌乱,“我……我在想,是不是你哥哥,阿列克谢,后来去月神殿找你了呢?”
“你说对了!”娜塔莎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快乐的笑容,“他说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哪怕是阿尔忒弥斯本人,哎!你说他怎么会如此大胆?他难道不知道狩猎女神是个睚眦必报的神祇吗?”
冰河挑了挑眉头说:
“那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你们是怎样躲避过了狩猎女神的惩罚呢?”
只听娜塔莎用带着几分自豪的语调回答:
“那当然是因为雅典娜。我们柴扬诺夫家的人,是同时受到阿尔忒弥斯和雅典娜两位女神的保护的。阿尔忒弥斯对我降下处罚时,雅典娜出来说情,将我救了下来,并给了我狐狸座圣斗少女的身份。”
“真好”,冰河听罢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么你可以和你哥哥在一起了,对吗?”
他并非觉得是女神的做法有任何问题,明明身处贞女庙却依旧我行我素,这是娜塔莎和阿列克谢的错。尽管如此,他们还可以得到雅典娜的怜悯,还可以被阿尔忒弥斯宽恕,冰河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替这对兄妹感到幸运。
“哪里会那么容易呢?蓝冰堡的规矩摆在那里呢!你可能想象不出,当我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时,哥哥已经不知什么原因而被父亲永久放逐了。”
娜塔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光,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乐观的样子:
“说实话,我这次从西西伯利亚过来,就是为了寻找哥哥的。我的确不知道他被放逐到哪里去了,可是我心中的小宇宙不止一次告诉我,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一定能找得到他!
这姑娘的声音是多么的坚毅果敢,让冰河忍不住心里生出几分佩服来。而那个梦,又悄悄地钻入了他的头脑中,让他再度看到了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手执金弓,将她的妹妹雅典娜紧紧地护在身后,不准他接近。
爱上处女神,可以说是一种悲哀。
这是梦中妈妈所言,但是与兄弟相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呢?娜塔莎对哥哥的执念而带来的伤痛,应该并不亚于他对雅典娜的爱慕而带来的苦楚。
不过,娜塔莎却比我勇敢多了……
冰河默默地想着,就算这一次的雅典娜不是守护世界的女神,他依然可以去爱她、去保护她。人类的世界,本来就应该由人类自己去守护啊!
“你又在发什么呆呢?”娜塔莎薄薄的嘴唇弯成了一条弧线,看起来有些狡黠,“该不会,你也在喜欢着什么人吧?”
“不……”,冰河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热,“我只是在想,你真的,非常坚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平复了一下。
然而在他对上娜塔莎那张看起来能把一切都看穿的脸时,他脑中闪过了一丝可怕的念头:白银圣斗士当中的猎犬座亚狄里安,最擅长的就是能知晓别人心中想法的读心术。娜塔莎,狐狸座娜塔莎……这如此通透的面孔,她该不会也是一个拥有和猎犬座相同能力的人吧?
想到这里,冰河的额角渗出了冷汗,看来,是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
他生怕娜塔莎下一刻就揭开了他深埋心底的秘密,于是他对她虚心地笑了笑:
“嗯……瞧瞧,起风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也要走了。还有,你会和你的哥哥早日重逢的。”
那女孩睁大了眼睛,她好像没有料到自己一席话就吓得冰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要逃之夭夭,但她却也没有再挽留他。
“那……好吧,谢谢你,奥列格。还有,再见!”
她目送着冰河在雪地上越走越远,她看得出来,他在强作镇定。
这就是那个哈迪斯的容器吗?……很有可能是雅典娜多虑了吧!
少女歪了歪头,在冰河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她便回到了伊万绍夫的房子里,坐在桌前开始给雅典娜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