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倒计时的数字终于归零。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六月特有的燥热和一种近乎肃穆的紧张。市一中的校园里，梧桐树的叶子在烈日下蔫蔫地垂着，蝉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警戒线外，是家长们焦灼等待的身影和压抑的低语；警戒线内，是穿着统一校服、表情各异却都紧绷着的考生。

云杏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座位，手心冰凉一片，沁着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环顾四周，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然后，她看到了洛心。

她的同桌洛心，正安静地坐在斜前方不远的位置，也恰好抬起头。四目相对，洛心那双总是带着温和雾气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传递着鼓励和安抚。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云杏，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无声的默契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云杏紧绷的神经。她微微吸了口气，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一起加油。

就在这时，考场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云杏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去。

夏鸣走了进来。

他穿着同样的校服，身形挺拔清瘦，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带着点疏离感的平静。他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云杏这一排，隔着大约五六个位置。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利落的短发和干净的脸颊轮廓上镀了一层浅金。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人，径直坐下，拿出考试用具，动作流畅而稳定。

云杏迅速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准考证的边缘，指节发白。仅仅是看到他出现在同一个考场，仅仅是这短短几秒的注视，就足以在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羡慕他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镇定？还是苦涩于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距离？或许都有。他就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辰，即使同处一室，光芒也遥不可及。

第一场，语文。

云杏努力集中精神，审题、构思、落笔。作文题目不算刁钻，她按照平时练习的套路，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字斟句酌。她的文科中等，表达不算出彩，胜在逻辑清晰，结构完整。她写得不算快，但还算平稳，只是掌心那层冰凉的汗意一直未曾褪去。偶尔抬头的间隙，她眼角的余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方向。夏鸣正低头专注地书写，侧脸线条流畅而认真。他下笔似乎很笃定，速度也比她快一些。云杏赶紧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自己的卷面。

下午，数学。

拿到试卷，快速浏览一遍后，云杏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了一点。熟悉的题型，严谨的逻辑，这是她可以发挥的领域。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函数曲线、代数证明，在她眼中逐渐分解、组合，思路如同溪流般自然流淌。笔尖划过试卷，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她忘记了考场的紧张，忘记了隔壁的星辰，沉浸在解题的逻辑世界里。辅助线精准地画出，公式被熟练地运用，答案清晰地推导出来。偶尔遇到卡壳，她也不慌乱，换一个角度重新切入，总能找到突破口。这份在理科世界里游刃有余的掌控感，是她对抗这场残酷竞争最坚实的盾牌。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和自信，在第二天的英语考试中，被彻底击碎。

试卷发下来，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扭曲、跳跃，组合成她难以逾越的迷障。听力部分的录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语速快得让她抓不住关键信息。阅读理解的文章晦涩难懂，陷阱重重，选项之间似是而非，让她举棋不定。完形填空更是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个空都让她绞尽脑汁，反复权衡，却总感觉选不到最贴切的那个词。作文要求写一封建议信，她脑子里构思好的中文句子，在转换成英文时变得磕磕绊绊，语法和词汇都显得捉襟见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漏下的沙，带着令人心慌的声响。云杏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校服也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她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橡皮在卷面上反复擦拭，留下一片片难看的灰色痕迹。那个鲜红的“96”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提醒着她难以跨越的鸿沟。她忍不住又偷偷抬眼，望向夏鸣的方向。他依旧低着头，笔尖在卷面上快速移动着，姿态从容，没有丝毫的凝滞和犹豫。这种对比带来的巨大落差，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和无力。英语，这柄沉重的钝刀，正一点点消磨着她所有的锐气和希望。

“还有十五分钟。”监考老师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云杏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她看着自己作文纸上那几行干瘪、缺乏亮点的句子，和前面大片因反复修改而显得凌乱的完形填空区域，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时间！时间不够了！她慌乱地想要补救，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块小小的、干净的橡皮擦，从斜前方极其隐蔽地滚到了她的桌角边。

是洛心。

洛心没有回头，仿佛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但云杏知道不是。那块橡皮像一颗小小的信号弹，带着洛心无声的关切和提醒：别慌，稳住，把能做的做完。

云杏深吸一口气，指尖触碰到那块还带着洛心掌心温度的橡皮，一股暖意和力量悄然注入。她不再去看夏鸣，也不再纠结于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误。她抓起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自己所有的词汇和语法积累，在作文纸上奋笔疾书，哪怕句子笨拙，也要把想表达的意思写完。她不再追求完美，只求完成。

交卷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审判的号角。

云杏放下笔，浑身脱力，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役。她看着那张布满自己挣扎痕迹的英语卷被收走，心中一片空茫。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校园里人声鼎沸，考完的考生们或兴奋讨论，或垂头丧气。她茫然地站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身影。

夏鸣正和几个一班的同学站在一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题目的解法。阳光落在他身上，少年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考后的轻松和属于顶尖者的自信。莫醒言勾着他的肩膀，笑得很大声。

云杏远远地看着，那光芒依旧耀眼，却不再让她感到纯粹的向往，而是混合着疲惫、失落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凉。她默默地转过身，在喧闹的人潮中，看到了同样安静走出来的洛心。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这场名为“中考”的盛大战役，终于落下了帷幕。结果如何，尚在未知。但对云杏而言，这不仅仅是一场学业的冲刺，更是一场漫长而苦涩的暗恋在高压下的无声煎熬。她拼尽了全力，在擅长的领域闪耀过，也在短板上摔得狼狈。而那个她默默注视了十年的少年，在这场战役中，依旧是她无法靠近的星辰。

她低下头，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口袋里，那块洛心滚过来的橡皮，还带着微微的暖意，是她在这场硝烟中，唯一握住的、真实的温度。前方是漫长而未知的假期，以及一个将决定她去向的分数。关于夏鸣，关于那十年的距离，关于自己所有的卑微与期盼，似乎都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暂时被封存进了这个燥热的夏天。她像一个刚刚卸下沉重心事的旅人，脚步有些虚浮，走向人群之外，走向那个暂时还看不清的未来。阳光很烈，晒得她有些发晕，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却奇异地感觉世界很安静。她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