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号。
日历上那个被云杏用粉色荧光笔精心描画过的小小爱心,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她几乎是数着秒针熬过了上午的课程,连最后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都因为愉悦的心情而显得格外亲切。书包早已收拾妥当,里面安静地躺着一盒她特意为区老师准备的润喉糖,还有……一份打印好的、她这次月考的数学卷子,满分的成绩旁边,是她用深海蓝墨水细心写下的错题分析。她想象着夏鸣看到时,可能会露出的那个带着赞许的浅浅笑容。
中午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云杏像一只即将振翅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向约定的地方。然而,班主任的身影却在这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带来一个让所有期待瞬间冻结的通知:
“接学校通知,高一年级全体学生留校进行大扫除和内务整理,五点三十分方可离校。”
教室里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云杏却觉得那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五点半”这个残酷的数字在反复撞击。
五点三十……这意味着她精心计划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她来不及去那家夏鸣可能喜欢的奶茶店帮魏循峰带奶茶,无法和约好同行的洛心一起踏上回母校的路,更重要的是——她失约了。她无法在中午时分,出现在佛高门口,见到那个应该在那里等她的身影。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她吞没,胸口闷得发疼。她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同学们回到宿舍,拿起抹布和水桶,开始进行例行的卫生打扫。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沉重。窗明几净的宿舍里,欢声笑语与她内心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看着宿舍楼道里那部红色的公用电话,一个念头猛地钻了出来。她需要告诉谁,需要宣泄这份难以承受的沮丧。洛心可能已经在路上,手机联系不上。她想到了初中的物理老师——何老师,那位性格爽朗像大姐姐一样的女老师。何老师一定能理解她的心情。
趁着宿管阿姨不注意,云杏冲到电话前,飞快地插进IC卡,拨通了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
“喂?哪位呀?”何老师熟悉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不少学生的喧闹声。
“何老师!是我,云杏!”云杏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带上了哭腔,几乎是对着听筒咆哮起来,“我不能回去了!我们学校临时通知要大扫除,要到五点半才放学!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去看您和区老师了!”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像一只被困在原地的小兽,用力拍打着无形的栏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电话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无情地跳动着。
“哎呀,这么不凑巧啊?没事没事,学习任务要紧……”何老师的声音带着宽慰,随即她似乎转向了旁边,提高了音量,带着笑意对身边的人说:“是云杏呀,她跟我们打招呼呢,说学校有事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背景音里那些模糊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一个清晰、熟悉,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般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的声音,透过听筒,稳稳地传了过来:
“喂?”
仅仅一个字。
短促,清晰,像夏夜划过天际的流星,短暂却照亮了整个心空。
是夏鸣!
云杏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几乎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响起,三分钟时限到了,电话被无情地自动挂断。
云杏僵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握着听筒,仿佛那样就能留住刚才那一秒钟的声音。耳边只剩下忙音和自己如擂鼓般重新响起的心跳。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他怎么会和何老师在一起?他难道……已经去了平中?他不是应该在佛高门口等她吗?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
不行!她要确认!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再次插卡,重拨。这一次,等待音显得无比漫长。
电话终于被接起,还是何老师。
“何老师!刚才……”云杏急切地开口。
“云杏啊,老师现在要去值班室轮值了,没空说了啊,下次再聊!”何老师的声音带着匆忙,没等云杏再问出第二个字,听筒里再次传来了忙音。
“嘟—嘟—嘟——”
这一次,是人为的挂断。
云杏呆呆地站在原地,宿舍楼道的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和那种奇异的、混合着失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感觉。
那个短暂的“喂”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种子,在忙音的冰冷水波下,固执地开始生根发芽。
她错过了约定的重逢,却似乎,意外地捕捉到了另一个维度的回响。
他去了。在她无法抵达的地方,他依然出现在了那个约定的“坐标点”附近。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顽强的光,刺破了下午所有的阴霾。
五点半的放学铃声,对她而言,不再仅仅是解脱,更是一个新的开始。她背上书包,第一个冲出了宿舍楼。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坚定。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她知道,那条曾经以为断掉的线,因为一个单音节的“喂”,已经重新连接上了。
信号,已经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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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杏几乎是跑着下的宿舍楼。心口还因为那个短暂的“喂”字和随之而来的忙音而怦怦直跳,混杂着未能赴约的愧疚和一种奇异的、被证实了的悸动。她冲向教学楼下的架空层,那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同学们的行李箱,像一片等待归途的彩色甲壳虫。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等在她那只浅蓝色行李箱旁边的洛心。洛心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抬头看见云杏,立刻抱怨起来:“我的大小姐,你可算下来了!你们宿舍楼是盘丝洞吗,把你缠这么久?”
云杏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来不及平复呼吸,就一把抓住洛心的手腕,眼睛因为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洛心!我……我刚刚听到夏鸣的声音了!”
“啊?”洛心愣住了,“在哪?他不是在海中吗?难道他来找你了?”她立刻左右张望起来。
“不是,是电话里!”云杏语速飞快,将刚才如何给何老师打电话咆哮诉苦,如何在最后几秒听到那个清晰的“喂”,以及电话如何无情挂断的过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的语气带着百分百的确定,“肯定是他!何老师说了,有几个以前一班的回去看老师了,夏鸣就是一班的!他肯定去了!他就在何老师旁边!”
洛心消化着这个信息,眼睛慢慢睁大,最后拍了拍云杏的肩膀,语气带着点调侃和羡慕:“行啊你,这都能‘隔空传音’了?看来你们这‘反比例函数’,信号接收能力挺强啊,隔着电话线都能捕捉到。”
云杏没理会她的调侃,眉头微微蹙起,担忧地说:“他肯定在佛高等我了……等我很久,然后发现我没来,才去的平中。我失约了……”
“哎呀,事出有因嘛,学校临时通知,又不是你故意的。”洛心拉起她的行李箱,把拉杆塞到她手里,“走吧,先回家。你不是有他微信了吗?回去好好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回家的公交车格外拥挤,充斥着放假归心似箭的学生。云杏靠在窗边,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初中校园,飞到了那个可能在何老师身边,带着一丝疑惑和失落接起电话的少年身边。
终于到家。云杏几乎是冲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第一时间按下了手机的电源键。屏幕亮起,系统启动,微信的图标上瞬间弹出一个鲜红的数字——不止是未读消息,还有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醒。
那些来电显示的备注名字,让她的呼吸一滞——夏鸣。
而且,不是陌生号码,是早就存好的,那个她曾在无数个深夜点开资料卡反复观看,却从未敢拨出的名字。他早就把号码给她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她的通讯录里。
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他等不到她,该有多着急?才会在不确定她是否能收到的情况下,打了这么多通电话。
她手指微颤,急切地点开微信,想要打字解释。对话框里,她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晚的“晚安”,下面空空如也。他没有发文字消息,只是固执地拨打着她的电话。
就在她指尖刚触碰到输入框,准备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手机屏幕猛地亮起,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夏鸣的语音通话邀请。
他仿佛算准了她开机的时间。
云杏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愧疚。
“云杏。”夏鸣的声音立刻传来,清朗依旧,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急促,“你到家了?”
“嗯,刚到。对不起!夏鸣,真的对不起!”道歉的话像开了闸的洪水,迫不及待地涌出,“我们学校临时通知要大扫除,五点半才放学,我没办法……我中午没能去校门口,我失约了,让你等了那么久……”
她预想着他可能会有的失望,或者一丝责备。
然而,电话那头,夏鸣轻声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怪罪,反而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云杏,这个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确实等了你很久。”
这句话让云杏的心猛地一沉。
但夏鸣的下一句,却让她的心情瞬间从谷底飞了起来:“但是,我已经猜到了你可能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回不来了。所以,我就先走一步,帮你去看看老师了。”
他……猜到了?而且还替她去看了老师?
“我打电话想告诉你,但是你学校不给带手机,我没有办法联系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仿佛在嘲笑这阴差阳错的通讯障碍,“但好在你联系了何老师。”
然后,他的语气变得格外清晰而认真,一字一句地,确认了那个让云杏心跳失序的瞬间:“最后几秒,是我在和你说话。但是它时间太短了,短到我只能说一个‘喂’,它就挂了。”
果然是他!那个短暂的、带着电波杂音却无比清晰的字,真的是他!
所有的猜测、不确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流。他没有怪她,他理解她的处境,他甚至替她完成了她想做而没能做的事。
电话两端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电波中流淌,驱散了所有因为“错过”而产生的阴霾。
然后,夏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温和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约定:
“云杏,”他说,“下次,可以直接打给我。”
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轻轻敲打在云杏的心上:
“不要让我等这么久了。”
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绚丽的晚霞。云杏握着发烫的手机,感觉心底那片沉寂了许久的深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星辰,瞬间照亮了所有幽暗的角落。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对着话筒,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