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陷时代的俘虏中,沦为永恒的人质。
美利坚不作响的等,待视野间英吉利的衣摆彻底隐没在彩窗的边际时,便呼的一下从衣柜里翻出来,还来不及站定便想推了门出去。余光却瞥见了法兰西——已然回过头来,一如既往的鸢尾色的眸子,沉寂的朝天主的方向望着。
于是他顿了顿,半退了身,但最终还是迈步上前去,他不大肯上那大理石台,索性噔噔的几步绕了它,最终他站定在她身前,一时竟生出一种犯了错的孩子见着母亲的窘迫,满腔腹稿说不出来半点,只好低低地唤了句:“谢谢…”,半晌又不太甘心的补充一句:
“要您真是我母亲…其实那也不坏不是么?”
【说不定您会爱我。】
对方闻言依旧是那副朝圣的模样,几十年如一日似的缄默,他知道她定不会答他的话,反正他也只作那一时嘴快,便回身,推门离开。
他特意抄了小路——哪怕得途径浆果树丛,雨后泥沼,上下坡时免不了要弄脏鞋袜,但到底是在父亲前头到了,他小心翼翼地驻在围墙外头,伸出脸来探看,瞥见管家温格尔·普罗旺斯还在城堡的庭院里做常规视察,心下不觉一松,他没见对方看见他,轻手轻脚绕了个弯儿去了后门,通过外部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双颊因长时间的奔跑而焖红,未待站定,照例给房内等候的仆从一个银币,对方便满心欢喜地退下去带上了门,美利坚暗想着自己终于能一个人呼出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却抵抗不了精神的强行控制——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墨瓶又铺开事先备好的羊皮纸,再转过身去打开衣柜换去弄脏的鞋袜,随即站定在等身镜前上上下下地拨弄好自己的衣服。
来回检查了好几番,在确保身上再没有“绝不该出现的”的草叶与污垢后,美利坚才又回到书桌——拿起笔,拉开椅,坐下来晃悠晃悠脚,再装模作样地写上几个字,他的余光却一直惶惶地瞥着窗,约莫又是几分钟的工夫,见那辆玄青色的,金边花纹的马车悠悠地在城堡敞开的银制大门间驶过了,他便再垂下头去,右手提笔尖沾墨,左手又偷着把内衬的边角拉拢好,等着外头后知后觉的恭顺仆役上楼来叫自己出去。
不大一会儿,几声有些零落的吱嘎响由远及近,他在房间里头听得很分明,知道时候是到了,就又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把坐姿调得更像样了些,装作十分用功的样子。外面那步伐的频次从快至慢到最后完全的停了,想必是已到了门口,却并未推门进来,取代脚步声的是一阵沉闷的敲门作响。
“咚……咚…”
骨节敲击木板的声音闷闷发振,透了门缝,艰难地挤了进来,总共响了两下,停息后大概又维持了几秒钟的平静。接着那熟悉的沙哑似古钟的唤声便响起——来自于这里的管家,主人归家后便急急的从庭院里赶了来。
“少爷…”
“我在!…嗯…我说我知道,告诉父亲我马上来。”
【怎么是这家伙亲自过来?】
美利坚有些郁闷的咽了咽唾沫,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的答复等不及对方话落便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紧接着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跃起,受撞击的椅脚划过地板,恰到好处的弄出些声响——示意外面他正要出来。
他并未立刻开门,双足反而特意缓了步伐。在右手搭上门把之前,他扭回上半身,抬头仰望着墙角摆着的座钟,一边心里默默念着秒数,一边用左手最后一遍拉拢好自己的着装,待到眼前纯白色的石英表盘上——那秒针行了刚好半圈,便深吸一口气,右手手腕一用力,打开了房门。
门开了,露出的依旧是管家那有些斑白的灰发与木木的老脸,他从曾经的1775次那样跟着对方略显迟缓的步子走出了长长的走廊,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他透过尚未紧闭的窗帘看见了沉重的乌云,又转头瞥向自己在雕纹楼梯上跃动的影,心头思忖着:【那也许是下雨的征兆?】,然后脚下一扭,绕过最后一个拐角——他们径直穿过了会客厅,上了半级台阶后停在一扇灰青色的门前:它正通往英吉利的书房。
随即管家又一次重复了一遍先前在美利坚门外做过的动作:他把干瘦的上半身朝门的方向前倾起来,像一只硬生生把自己折断了的竹竿,头与胸则深深的陷了下去,胸腹与门面间留出一道足以容纳下两只小猎犬与一只黑猫的空隙,随即他抬起手,伸出两节长豌豆茎一般的手指,指节弯弓成9的形状,美利坚听到他的喉口长长的拉扯出一声暗哑的“伯爵大人”,语气比唤“少爷”时要恭敬上许多,随着那叹谓似的吐息一出,那两节手指移动了几寸,朝门旁边的墙体闷闷的敲了整整齐齐的三下,接着管家弯着的身又迟缓的折了回来,先前一系列动作似乎令他非常疲惫,以至于胸腔处剧烈的起伏着,喘息也急促。
十一下心脏响,五下胸腔起伏,六下吐息,命令式的回复就传出:
“进来。”
声音像风吹过了夜间的冷松林,整个都是淡淡的。
管家又低头应了声“是”,令人难以想象一个枯柴的老者会有那么恭顺又迅速的动作——他飞快地把住门把,猛的向右抽手,将眼前的青门扯开一道细缝,从里流露出些不甚明显的烛光
“让他进来,温格尔。”
“是。”
温格尔明了——那是用不着他的意思,便折过身来,微屈了屈腰,朝美利坚低眉顺眼,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那苍老的面容被沟壑样的皱纹层层掩住,似乎他的皮并不适配他的骨架,仍旧是木木的,看不出神情。
于是美利坚顿了顿,走进去了。
先入目的是一张通体暗灰的木桌,后面是一把相同材质的高背椅,他的父亲就坐在上面。
英吉利·昂撒,不列颠伯爵,上层人口中鼎鼎大名的成功人士,如果有谁敢于好好的端详他一回的话,就能发现这个在外界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先生其实很年轻,至少在外貌看上去是这样——大约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身量很高,肤色仿佛是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一袭银灰而半长的发被顺服地拢成一股垂在后头,外表无疑称得上是分外俊美,勾勒分明的轮廓却让人不能去亲近,眉眼也锐利,周身的气质同其言语一样淡泊,似乎他的心天生就是冷的,所以他的面也不得不顺着它这么去长,那双苍绿似碧松石的眸子,像被从外掩了层雾,底下藏有什么便无人能知晓——它们时不时挪动些许,象征着主人一直在维持一种从容不迫而精密的思考。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独裁者,就算如今他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也会逼得人下意识顺从,认定违背他意志的一切都是不正派的——那无疑能令他更加轻易的办到很多事,他可以上一秒毫不吝啬的冲你笑,下一秒就用残酷的毒剑将你捅个对穿,如若愿意他不建议做高尚绅士的信教徒,可该有的卑劣手段他也一个不缺:只要他认定那很必要,他可以死去,也让人觉得他活着,蛇蟒样把一切惧他恨他的人无声的缢死而不流露毒牙,也不多浪费一点毒液。
而此时他看见了他的儿子——毕竟彼此上一回见面可以追溯到三个月前,于是英吉利并没有立刻说话,而先是不着痕地用目光上下审视了一遍许久未见的稚子——虽是父子,美利坚却与他不甚相像,只有那微浅的肤色与唇能觉出几分父辈的影子,其余的模样兴许是像了母亲吧——在那张稚气的,五官却过分明艳的脸上,英吉利知道那天蓝的瞳孔此时在有些轻微地躲避他,于是非常不露声色地收了目光,抬手扶了扶膝间刚刚放下的书,平静地说着:
“你最近不大乖巧,我的孩子。”
话到这里时,年轻的家主微微半抬了眼,露出了那闪着绿松石色泽的,蛇一般的瞳孔。
英吉利的唇角随即被压得平平的——除了利益场外,他一向很吝啬于笑容与言话,似乎仅是动个嘴皮子的功夫就得收上利息,所以当他冲美利坚说完这么一句——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件小事,含义却是审判的话术后,他立即止住话头就显得理所当然。
美利坚意识到自己非得辩护些什么不可了,即使他觉得头皮在发麻,也不得不强逼着脚上前一步,他抬起头,有些怠怠地望向父亲,可他不敢真的与对方对视,于是目光只得落在英吉利背后过于高耸,以至于显得有些笨重的书架上,像一只收拢了羽翼的雏鸟般僵直了眸,几个瞬息后,他勉强找回了声音,于是又把自己的头扬的更起——尽管他先前的模样落在对方眼里事实上已经足够可笑了,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强硬的用牙捩平舌头,美利坚有些发哑地张口:
“父…”
“你最近有些不大乖巧,我听说。”
他才半顿着说了一个字,父亲便直截了当地捏灭了他的声。
听上去英吉利的语气依旧是不带起伏的,听不出喜怒,似乎美利坚从不值得一个上层的绅士,至少是英吉利的情感产生什么波动。
美利坚看到父亲又把刚拿起的书放下,两只手交叠着摆在桌前。他依旧想为自己去辩白什么,如今却是不敢了:父亲的面上一点笑影都无,也不说话,其目光却延续了这名独裁者的意志,像翠毒的玄蛇,阴郁地在空气里四下游走着,到他的眼前便忽的顿住,上弓起身子,明晃晃的把它的尖牙冲人的心口上扎。
他这下倘若再不明白英吉利在对自己的冒犯而施加镇压,便真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于是美利坚明智的选择了沉默,房间里连时钟的挂盘摆动都谨小慎微,一下子安静的仅能听见掌权者自发的书页翻动响,索性英吉利不喜浪费时间,所以片刻后便赦免了儿子方才的无礼。
“出于你最近的言行,我想适当的束缚是必要的——温格尔将永远跟随你,直至你学会身处这个阶层应有的礼数。”
英格兰人轻飘飘的落下这么句话,却把永远咬得很重。
美利坚便知晓自己从此是逃不开被监视的命运了,可能且只能顺从乃至于屈从的点头,这时他用余光看到父亲又抬了眼示意他出去,便保持了低头敬畏的模样,说了自己打进入这个房间来第一句完整的话:
“明天我还来找您吗,父亲?——等到课业完成之后。”
对方闻言先是微促眉心,提起脚边几乎永不离身的手杖,把玩般用其银制的尖端轻触了地板,而后视线向他瞥来又一瞬移走,似乎真的有心在思考他的问题。
“温格尔会帮你解决一切,你无需事事要我出面。”
语毕,英吉利见他还站在那里,便难得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
“况且明天又有要客,那时没有你的话。”
那便是嫌他麻烦的意思了,美利坚便从善如流的点头,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温格尔还守在那里,见状便吱呀一声替他开了门,他走出去,只在门即将重新关上时扭头朝里轻声说了句:
“祝您晚好。”
对方没有答话,他便一切如常地,顺着原路折返回卧房以行晚祷,而温格尔则跟在他的后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