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三十八年，冬.
暮色惨淡，黑云蔽日，只余几缕残光幽幽浮动于裂隙间，风雪挟着覆压天地的势头席卷万物，如被禁锢已久的困兽怒号，又似娓娓戏腔唱来那缠绵悱恻的桥段。
武昌城郊，那处两人相守半生的小院也早以埋没了往昔笑语盈盈的烟火气息。
近几年时令不佳，严鸾的身体每况愈下，更将从前种种旧疾一并勾出，竟至药石难施的地步，赵楹天南海北的不知请了多少杏林圣手，终究只得一句“山穷水尽，无力回天”
……
屋里燃着好几炉银碳，他的身体依然透出寒气，赵楹抱着他，有如一段冰雪拥在怀中。
蝶翼般的长睫微翕，露出一双明澈秋水的眼眸，严鸾已经没有动弹的力气，软软地靠着他低道：“我睡了多久了?”
赵楹将他往怀里拢了拢，柔声回答：“这次昏过去睡了三天……”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眼下全是乌青，严鸾再次昏迷这几日里，除了给他喂药擦洗，便是一直这般默默的抱着他守着他。
严鸾抬眼看他，好似万千银针密密扎进皮肉肺腑，只觉心疼得难以附加。愣愣看了半晌，虚浮地抬起手来想要抚平他皱起的眉头，逋一触上，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贴上脸颊。
“饿了没，我去热碗粥来?”
严鸾反攥住那双将欲抽离的手，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低语：“别忙活了世桓，就这样陪我待会儿吧”
赵楹便也顺从地搂紧了他，低下头来轻吻他的额头：“好，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尽管怀中人依旧噙着一抹菡萏般清籍浅韵的微笑，赵楹却无比清晰的从他越来越冰冷的身体和淡泊的呼吸间感知到他的生命正如溪泉缓缓流逝殆尽。
正欲开口，严鸾却率先出了声，他语速迟滞，声音轻得好像只是拂过梅梢一阵清风：“抱歉……负了你半生，最终还要累你伤心一场……待我去了，将我葬在这屋后的竹林吧……你要好好活着，守着我，守着这间小院，守着我们的故事……可好?”
赵楹紧紧抱着他，好像略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羽化成蝶飘然而去，他眼眶通红，泪如雨下，染湿了领口的大片衣襟，颤抖着声音道：“好……好……我这一生……本就是为你而来”
……
严鸾伏在他的肩窝，一面艰难喘息，一面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是雪落无声。
下一瞬，那只苍白消瘦的手腕天鹅折颈般无力的垂落，羽睫覆上眼眸，一滴清泪隐入鬓发间。
赵楹将温热的脸贴上他的额头，想要将体温渡给渐渐冰冷下去的爱人，又或者，他想渡的不是体温，而是生命……
心里像被利刃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却一滴血也流不出来，只是空荡荡的搁置在那里，待寒风穿掠而过，将伤口一遍遍撕裂，然后肝肠寸断，摘胆剜心的痛楚便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那句不能出声的话，他懂……
严鸾的心意他一直都明白得很，正如多年前的海上雪夜，他读懂了严鸾无声的“我爱你”，今日，他同样读懂了爱人最后的告白，是“若有来生”
再一次深深凝视爱人的面庞身姿，他好像只是静静地和衣睡去，不理朝夕，再睁开那双秋水长天般澄澈的眼眸，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噙着一抹微笑，如琼花悠悠绽开，温柔的唤一声“世桓”。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爱人已经彻底冰冷的身体，用白狐氅衣裹紧了，一步一步的走回王府。
极目四野，天地苍茫。
朔风凛冽，如利刃割面；漫天飞雪，似鹅毛飘落。
山峦覆雪，林木披霜。古道之上，人迹罕至，唯有几株枯树，于风雪中孤独话凄凉。
镜湖冰封，映射凌冽寒光。偶有飞鸟掠过，徒留哀鸣声声，又于茫茫雪幕中转瞬隐去。
可赵楹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的侵袭，因为此刻怀里抱着的就是他的整个春天。
就这般毫无知觉的走了许久，忘了时辰，也忘了疲累。
终于行至赤金描朱的安王府门匾前。冻成冰的心湖便又化开了……
第一步。
“我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习气，所谓龙阳也只是好个新鲜，弄到手也就丢开了。”
不会，不会。我掌上的明珠，心间的至宝，怎么舍得丢开。
第二步。
“王爷定要辱我至此么?”
我爱你还来不及。
第三步。
“这次是我算计你，随你吧”
被你算计，我甘之如饴 。
第四步。
“无事，王爷请回”
你郁结失语，我心急如焚。
第五步。
“你居然真的来了，我本来也没有把握……”
明枪暗箭，刀山火海，只要是你，我都会来。
第六步。
“这是学魏武割发代首么?”
是，这一刀后仇怨两清，余下的是海一般的深情。
第七步。
“哪个男儿没有雄心壮志，我毁你一世，理该恨我入骨。”
我不恨你，我爱你，我懂你，懂你傲然尘世的风骨，懂你临终托孤的责任，懂你兼济天下的道义，懂你的隐晦难言的爱意。
第八步。
“一路珍重……后会无期”
我愿用尽余生盼你归来。
第九步。
“你在多久，我便留多久”
天涯海角 ，生死相随。
第十步。
“待我去了，你要好好活着。”
抱歉，这次我恐怕要食言了。
……
梅园后的灵堂里，早已备好一副双人棺，那是赵楹心之所向的归宿。
“王爷！”
“无需多言，你知道我的心意”
避开洪白急切的眼神，他淡淡吩咐道：“同棺葬于城郊竹林，不要立碑，也不要供奉。”
轻柔地将严鸾放进棺材躺好，赵楹转身合上了门，将尘世风雪的喧嚣隔绝在外，屋里只有他和他的爱人。
他盯着那壶掺了鹤顶红的酒看了半晌，忽而轻快的笑了，举杯，辛辣的烈酒滑过喉头，他躺在了严鸾身边，将爱人揽入怀中。
“灵安，后园的白梅又开了，冰清玉洁的，像我初见你那个雪夜一样……可我心头挚爱的梅花枯萎了”
“灵安，你不在了，这世间三春盛景，无边风光，都只不过是漫漫余生对我的折磨……”
“灵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栖梧，鸾息楹，神鸟已去，乔木何存?”
“灵安，奈何桥边，三生石畔，你且停驻片刻。
“我来寻你了……”
意识如同渐渐沉入海底，模糊中似又回到了梅香幽幽的亭边。严鸾清冷的身姿立于水光梅影间，若寒塘孤鹤，墨发飘飘，眼中潋滟着水晶般光泽，含着一抹浅笑，朝他伸出手来，他便也欣然握住了他的手，从此再也不会放开。
是日冬至，万家灯火，团圆欢聚。只余一段风月，一场融化冰雪的深情，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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