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空气中,梅香与脂粉气交织成一片朦胧。铜镜中映出少年额间的金箔凤尾,那精致的纹路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戏子逸垂眸而坐,任凭妆娘将最后一抹朱砂轻点在他眼尾。耳畔传来伶人们匆匆的脚步声和珠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这些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今儿可是张御史的寿宴。”贾云珊掀开帘子迈步进来,腰间九节鞭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子逸,你唱《惊鸿》的第三折。”
铜镜前的少年闻言,手指微微一颤,攥紧了袖口。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亲眼看见父亲书房里摆放着张承嗣送来的贺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镜中的少年,眼尾那抹朱砂红得刺目,仿佛要滴出血来。
“先生,”戏子逸转身时,脸上已换上温驯的笑容,“这折戏讲的是忠臣蒙冤,正合今日情境。”
戌时三刻,满园灯火骤然点亮,如繁星坠落人间。戏子逸踩着细密的鼓点登上舞台,水袖翻卷,似云似雾。当他唱到“丹心化碧血”一句时,忽见二楼雅间珠帘微动。一个玄色蟒袍的男人慵懒地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那扳指内沿刻着谢家族徽!熟悉的纹路让他心底一阵痉挛。
“当啷——”
一声金步摇坠地的脆响划破全场的喝彩。戏子逸踉跄半步,目光死死盯着张承嗣指间转动的扳指。血色纹路在烛火下蜿蜒,如同当日庭院里凝固的血河。他的戏腔陡然转厉,原本悲怆的调子竟被染上了滔天恨意。
“好!”满座宾客轰然叫好,却无人注意到少年藏在广袖中颤抖的指尖。
三更梆子敲响后,戏子逸独自跪在妆台前。铜盆里的清水映着残妆,他忽然将整张脸埋进水中,直到窒息感逼出眼角的血泪。门外传来几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猛地抓起金簪抵住喉间:“谁?”
“是我。”韩望轩推门而入,玄色大氅沾着夜露。他将锦盒放在妆台上,语气平淡地说,“今日唱得不错,张御史特意赏了南海明珠。”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少年潮湿的鬓发,语气温柔却带着警告,“只是这恨意太过外露,容易惹祸上身。有些东西,看到心里知道就好了,不必如此。”
戏子逸猛地抬头,声音略显沙哑:“王爷可知那玉扳指——”
“谢家祖传之物,持此者可调动幽州三万暗卫。”韩望轩截住他的话头,从袖中取出半块兵符,“但这只不过是戏家外传的消息,所以张承嗣手里那枚是假的,真的在这里。”
烛火噼啪炸响,火星四溅。戏子逸看着兵符上熟悉的夔纹,突然抓住韩望轩的手腕,嗓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有我谢家兵符?”
“十年前幽州雪夜,有个小公子把半块馍馍分给快饿死的流民。”韩望轩没有挣脱,眼底泛起温柔涟漪,“那流民如今成了南安王,你说他该不该报恩?”
戏子逸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铜盆中泛起细小的涟漪。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烛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晕。他望着韩望轩袖口露出的半截夔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除夕。
那时幽州城刚经历一场兵祸,十二岁的戏云归裹着狐裘躲在角门处。门外蜷缩的少年流民冻得嘴唇发紫,却仍死死护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妹妹。金丝楠木食盒里的梅花酥还冒着热气,小公子咬咬牙,把整盒点心连着半块硬馍都塞了过去。
"王爷当年..."戏子逸的指尖触到兵符冰凉的纹路,"竟是从北疆流落到幽州的?"
"戏小公子怕是忘了,你给的馍馍上还留着两排牙印。"韩望轩解下大氅披在他单薄的戏服上,玄色织金缎面映得少年眉眼如画,"张承嗣当宝贝供着的赝品,是从戏家祠堂供桌上顺走的。"
窗外雷声轰鸣,戏子逸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冲破禁锢——祠堂梁柱上悬着的白绫、母亲攥在手中的半截玉簪、兄长被血浸透的《幽州风物志》手稿。他猛地抓住韩望轩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刺破锦缎:"既知我是谁,为何等到今日?"
"十年前我带着妹妹逃出北疆时,曾在戏家军大营外跪了三天三夜。"韩望轩任由他撕扯,声音轻得像飘在雨里的叹息,"你父亲隔着营帐说,戏家军不涉党争。"
妆台上的南海明珠突然滚落,在青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戏子逸怔怔望着满地流转的珠光,终于从记忆深处打捞起那个雪夜。流民少年跪在雪地里砰砰磕头,额头渗出的血染红了戏府门前的石阶。
"令尊赠我十两纹银时曾说..."韩望轩抬手抚平少年眉间的褶皱,"若来日戏家有难,望我护住他最小的儿子。"
暴雨倾泻如注,戏子逸突然笑出声来。笑声裹着水汽在妆阁里回荡,惊飞了檐下躲雨的夜莺。他扯散束发的金丝带,任青丝如瀑垂落:"好个忠君爱国的戏将军!他可知自己拼死护住的玉扳指,反倒成了催命符?"
"云归,对吧……"韩望轩第一次唤他本名,指尖点上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令尊当年不肯见我,是因为他早已查出北疆军饷贪墨案的主谋。"
铜镜突然被闪电照得雪亮,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戏子逸在刺目的白光中闭上眼,听到自己心脏在寂静中炸开轰鸣。那些零碎的线索突然串成珠链——父亲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长兄突然被调离幽州大营、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枚虎符,还有……父亲出征前给自己改的名字。
"张承嗣背后还有人。"他哑着嗓子开口,感觉韩望轩的掌心覆上自己冰凉的手背。
"三日后太后千秋宴,你照常唱《惊鸿》第四折。"王爷的吐息拂过他耳畔,带着沉水香的余韵,"届时我会让真正的玉扳指现世。"
更漏声穿过雨幕传来时,戏子逸正对着铜镜重新描画眼尾朱砂。金箔凤尾在烛火下流光溢彩,遮住了他泛红的眼眶。韩望轩立在珠帘后看他上妆,忽然递来一支白玉笛。
"这是?"
"你七岁生辰时,戏将军请西域乐师制的。"王爷眼底泛起笑意,"那年秋猎,你躲在枫林里吹《折柳曲》,惊走了我盯了半日的麋鹿。"
戏子逸抚过笛身上浅浅的刻痕,某个尘封的午后突然撞进脑海。红衣少年策马穿过漫天红叶,玉笛声惊起层层雀鸟。林深处玄衣侍卫挽弓搭箭,箭尖却悄悄偏离了麋鹿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