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
一个多月了,局长还是不肯去找兰利汇报工作。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不想看到那个女人。”
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她却没有发现我异常的眼神。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是红的。
我捏紧拳头,又松开。
戏剧性的,兰利也不再来管理局了。于是每隔一周,我都要开车前往第九机关,把财务报表、监管记录和各种申请书都带给银蜘蛛女士,让她签字审阅。她原来每张都要仔仔细细地过目,然后一件一件地让局长给她一个批准的理由。现在局长不来了,她反而不再苛责细节,能看得过去的全部签了字。
反正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是局长让它们在她这里变得重要。我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她为难局长、逗弄她,可能只是为了再和她说几句话、再多看她一眼。
当我敲开她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她只是嘲弄地看着我,“你的局长呢,副官小姐?”
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她……不舒服。”
她每次都这么问,我也每次都这么回答。
她笑笑,不说什么。
我不打算包装这个拙劣的借口。反正谁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我知道她们的情感出了问题,但我不想再去窥探什么,然后处心积虑地折磨自己。
在这样一个世界,大家都累了。
即使兰利很会掩饰,我也能看出她多年来对生命的巨大疲惫。
我能猜到她的过去一定充满荆棘与鲜血。她一定经历了许多旁人想象不到的苦痛,才塑造出今天傲视一切的模样。她对局长的爱也许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也许——是在不得不藏好的孤独与悲哀的洪流中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的,她仍然爱着局长——很爱很爱。
局长也仍然爱着兰利——尽管她发誓再也不去第九机关。
我可能没有禁闭者那样的异能,但我很擅长观察情感——至少是局长的情感。
我苦笑着看她们在对方的爱意中挣扎着沉没,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我不明白为什么。
今天,我把文件放在兰利的办公桌上,转身刚想走,却被她叫住。她递给我一封信。
一个很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没有收件人,没有地址。
信没封口。
“你可以看,”她说。
我看着她,她扬了扬下巴。我再次低下头,抽出折叠的信纸,展开。
不要向我索取真实,新人,有些真相只能用性命交换。终有一天,它们会随我一同枯朽,而你——你会活下去,我会让你活下去。和我的城市一起,度过黑夜,迎接曙光。
我放下信纸。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读起来全是悲哀。甚至如果她亲口念给我听,我相信好好的一句话到她嘴里全部会变成讽刺。
这也是独属于她的能力吧,我不无挖苦地想。
“这是给新人的,”她说,“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什么叫……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我疑惑地看着她,竭力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说得就好像……她要死了一样。
她给部下提出的奇怪要求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我现在大惊小怪,估计肯定会被她嘲笑。再说,银蜘蛛怎么会那么容易丧命,还能像提前知道似的留一封遗书。
但是,天哪——我刚才有一瞬间竟然在难过。
兰利笑了笑。她看出来了吧,也许。
“坐下,夜莺,我们谈谈,”她指了指沙发。
我机械地服从命令。
那是一个明媚的下午。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照得所有东西都毛茸茸的。兰利咖啡杯里的深棕色液体冒着热气,飘摇着弯折了半空的光影。
她喝了口咖啡,平静地微笑着,“她知道了。”
“什么?”
“你的局长,她知道了。”
我浑身一震,抬起头看着她,“……她知道多少?”
她勾起嘴角,“除了你爱她,其余的都知道了。”
我涨红了脸,咬紧牙关,移开视线。
还真是她的风格——开门见山,直击痛处,不留一丝余地。
你在从我身上寻找优越感吗?
“我以为我们在谈正事,兰利长官。”
“感情也是正事的一部分,”她用指尖敲击着咖啡杯,“不过既然你不想谈,那就算了。”
我苦笑一下。她表面装得在乎我的感受,不再过问我的感情,实际上同时无声地制止了我过问她们的感情。
好手段,长官,不过你也是多虑了。
我再也不要折磨自己了。
“她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她的。或者说,是我暗示的。”
我猛地坐起身子,震惊地瞪大眼睛,“什么?!”
“别那么看着我,副官小姐。她看到了那十二块墓碑,看到了我在给墓碑献花。她得有多蠢,才能不知道?”
“可是……可是……”我头脑混沌,“她怎么会看到……”
“她跟着枷锁一路找过来的。”
我噎了一下,无力地瘫坐回沙发上。
“……我还不知道枷锁可以感受那么远的距离。”
兰利冷哼一声,有些轻蔑地笑了。直觉告诉我她不是在笑我。
……所以局长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不再来见兰利。她肯定很生气,换了我也会很生气,自己的爱人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着自己。其实我更好奇为什么兰利没有早就告诉局长这件事,虽然有命令在身,但她不会在乎,除非……她也不想让局长知道。
我总觉得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复杂的纠葛,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无法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告辞。临走前,兰利再次嘱托我不要忘记那封信。
我点点头,“我会给她的,长官。”
她释然地笑了。
我回头看去,突然心下一惊。她原来紧绷的制服有些宽大,浓妆之下的面孔透露出苍白。阳光勾勒出她的身影,仿佛城池被攻陷的君主,浑身鲜血、不无遗憾地对深爱的土地道出最后一声告别。
我眨眨眼,努力驱散这些不着边际的幻境。
“您很快就会完全恢复的,”我艰难地说,“请您过两天来看看局长吧,她在想您。”
说完,我不等她回答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无法想象,或者根本不敢想象,兰利有一天也会死去。
我多么希望这封信只是她用来折磨我的东西。折磨我吧,怎么折磨我都好。
但是不要再用它去折磨局长了。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