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那一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起因是上庭新派找到我，派我去暗杀我父亲。他是旧派唯一的残余势力。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他。虽说我不在乎他的死活，但我也不愿趟这浑水。上庭用完人就扔的手法我实在太熟悉了。
他们派了个联络人来。他穿一身制服，上面印着“9th”，自称第九机关的特务。
想想真是感慨，所有事情都像注定好的一样，有种逃不掉的宿命感，就像蛛网中的猎物。年轻时的我还总想努力摆脱，现在才发现其实是自己结出了这张网。网破了，蜘蛛也会死。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问他。
“你有一个女儿，她父亲是银蜘蛛的帮派成员。你生下她的时候在黑帮据点感染上狂厄，成为了禁闭者，并且至今没有上报。”
我已经练出了随意控制表情的能力。至少不会再暴露自己的情绪。
他用了“帮派成员”，说明他们得到的情报并不完全。也就是说，关于禁闭者这一方面，我还有底牌。
我说这是威胁吗？
他笑了笑，“不完全是。我只是把我们了解的情报告诉你而已。这些情报还是很金贵的，第九机关为此牺牲了不少优秀特务。自然——”他伸手抬了抬帽檐，“如果你愿意补充什么细节的话，我很乐意听。”
我没心情跟他废话，只是冷冷地回答，“如果你是为这个来的，那就请回吧。已经过去的事情威胁不到我。我也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他的制服，当时觉得怎么能这么丑，“回去告诉上庭，他们想处理掉我的话不必这么大费周折，让我暗杀我父亲再扣上个叛国的罪名。”
特务的眼睛闪了一下。“不错，思考很周密，但还不够。”
他踱步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我才看出他年龄已经很大了，也许有六十多岁。
……原来如此。声音是伪装的。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不会这么做。你的利用价值远高于你父亲。”他拿起我的咖啡杯，摆弄着，“你的能力，我们很感兴趣，还有你的综合素质。当然，你会被军部撤职，但在第九机关给你谋一个更高的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九机关是上庭新派组织成立的，这个你应该知道。”
“……我需要时间考虑。”
“你的时间很紧迫，银蜘蛛小姐。”他扫了一眼我的额角，笑容有些玩味，“你女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放走了上庭试验品R，监控显示她甚至没有进入过实验大楼。调查员报告说她在五年前和R有过接触，释放了一种特殊能力，目前暂时命名为‘枷锁’。也就是说，她有能力控制禁闭者。”
他说完，抬眼看着我，语气就像自言自语一样平淡。
我控制不好我的表情了。
试验品R、特殊能力、枷锁。我是她母亲，都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他能说得这么仔细，除非……
“她现在在你们手里？什么时候——？！”
他嗤笑一声，“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吧，上将？”
我沉默了，手攥紧枪柄，又颓然松开。
“……你们不会杀她。”
“没错，她的能力非常值得研究。但你要知道，上庭那帮人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考虑一下吧，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谁告诉你用我女儿能威胁到我？”
“哈哈，好问题，”特务那张老鼠脸咧开了一丝笑意，“看在你是个好料子的份上，就都跟你说了吧。禁闭者现在可是众矢之的，尤其是狂厄级，治安局不会放任你逍遥法外，收容和控制是早晚的。但第九机关直属上庭，外人轻易不敢动。当然，如果你不介意被扭送到治安局关押，你女儿在实验室受罪的话，依旧可以拒绝这个任务。我们有的是人能干，只不过，用你伤亡概率小一些。”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已经不需要听我的回答了。
“再见，银蜘蛛小姐，第九机关欢迎你的加入。你会是一个优秀的特务的。”
我瞪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手心发烫，因果律锁定了他的后脑。
但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杀他一个人没有用，还会给他们更多的理由跟我过不去。
上庭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我又输了。
他们控制住了我，杀了我的父亲，得到了我的女儿。
还顺便知道了：我女儿的确可以威胁到我。
我不只是输了。我几乎一败涂地。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已经不在了。管家骂得我狗血喷头，把一个老妇人能想到的所有难听的话全甩在我脸上，就好像是我和新派勾结绑架了我女儿似的。
父亲死后，我被转移到了第九机关。表面上是接受审查，其实只是让我从头到尾体验了一遍刑具。走完形式、折腾够了我之后就给了我工作。
意料之中的，他们没有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被准许一个月去探望她一次。
那孩子被装在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里，房间对外完全密封，几个穿着生物防护服的实验员在一些仪器周围记录数据。我没有权限进入那个房间，只能透过厚重的玻璃门向内窥视。她就那样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躺在透明的液体中，而且没有穿衣服。
我时常想她会不会冷，甚至质问过那些实验员为什么不给她衣服穿。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幼稚，但我仍然问了。
他们说没关系，因为浸泡液是恒温的，这样更便于探测身体机能。
当然没关系。你们又不是她母亲。你们才不担心她冷不冷。
通常，我待在那里不会超过三分钟。我不允许自己停留太久。
那一次我刚想转身走开，突然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无法言说的翻涌情绪。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我下意识地读出了唇语。
妈妈……别、别……抛……下……我……
我怔住了。
“实验体波动！”“身体数据正常，这是精神内部波动！”“注射镇静剂，快！”
实验员在房间内忙乱。
我浑身僵硬，强迫自己转身走向出口。虽然我想在那里留得久一点，再多看她几眼。
一个月三分钟，对第九机关的特务来说已经足够了。但是对一个母亲来说呢？
每当这时我就会不断提醒自己，我必须先是特务，然后才能是母亲。
而特务不能有弱点。哪怕那是她的亲生女儿。
我攥紧手杖，向前走去。即使一步比一步走得更无力，我也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
我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就像一直以来我所做的那样。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关心她，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很好笑。她虽然是银蜘蛛的女儿，但她也是我的女儿。我在第九机关的代号是银蜘蛛，我曾经的噩梦。不过没多少人真正知道内情，这个称呼更多只是源于太阳穴上的那个小装饰。没人知道银蜘蛛有个女儿，我则是她的母亲。
母亲关心女儿，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
而这件事，我竟然现在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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