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是在上庭的直升机上。
我父亲没有食言。得知银蜘蛛死亡的消息之后，上庭立刻通知FAC清缴了他们的巢穴，并把我救了出来。
没人真正指望我能杀死黑帮头目，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但是，在经历了一年多惨无人道的折磨之后，我成功完成了任务并成为禁闭者。那时，上庭对禁闭者还知之甚少，也没有合适的样本可供研究，我的情况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喜。于是，我从微不足道的棋子变成了令人重视的棋子。
我明白，他们来救我只是因为我还有用处。可是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是如此难以被浇灭，我多么想相信这是因为我父亲不想放弃我，是因为他对我还有些许的爱意。当时我哄骗自己，他牺牲我是为了更加崇高的事业，是为了城邦和人民。多年后，当我需要在自己的女儿和另外的事情中做出抉择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和大义、牺牲精神没有任何关系。
我父亲遵循本能行事，选择最利于他的事物。
而我违背本能行事，放弃了我最重要的人。
呵，真不愧是父女，连行事风格都如此相像。
我就这样带着我的女儿和一身的伤，回到了家。
我父亲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婴儿是怎么回事。”
我说回来的半路上捡的。
他皱了皱眉，眼神里全是不屑，“欺骗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是这么拙劣的谎言。”
我笑了。他连我在讽刺他都没听出来。
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当初把我送进去的时候没想到吗？这是他们几千人LJ我快一年的结果，每天为了抽签谁先来都要闹出几条人命，甚至在我怀孕的那几个月都不例外……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在我额角游移了一瞬。
我灿烂地笑起来。“好看吗，爸爸？”我说，“银蜘蛛用沾了银粉的刀一刀一刀划出来的。”
他没理会我。“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尽快把那个东西——”他冲我怀里熟睡的肉团扬了扬眉毛，“——处理掉。这栋房子里容不下黑帮的野种。”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抱着孩子步履蹒跚地上楼，中途跌倒了一次，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仆人们都在忙，没有人来扶我。我强忍着疼痛站起身，看到的是他远去的背影。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我没办法向我母亲求证，她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只给我留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实际上也没什么必要，我跟我父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像到我照镜子时会怨恨那张和他无比相似的脸。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回想我母亲。她在我记忆里只剩下影子，我却依然记得她的怀抱是温暖的。父亲说我母亲是病死的。就算他说他把她也卖给黑帮了我都不会惊讶，既然女儿可以为了他的正义事业献身，那么妻子也可以。不过，也许我父亲都没有把我当女儿来看待。他是怎么对待“女儿”的呢？她按照他的要求杀死黑帮的头目求死一生地逃回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质问她为什么生下不被允许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笑了。银蜘蛛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关心我有没有被他弄痛。
你不用担心你的一世英名会被我的孩子毁掉，父亲。不只是她，连我都不会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
由于我杀死黑帮头目立了功，军部给我升了职，还批给我一套高档社区的独栋楼。我除了孩子和母亲的戒指以外什么都没带走。我父亲的管家——一个从小服侍我的老仆人——自愿跟着我住进了新家。她说我需要有人帮忙照看孩子，还帮我置办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
我的确需要帮手。我平时住在军部的宿舍，很久才回家一趟。倒不是真的有那么忙——我只是不愿意面对那孩子。说真的，我不喜欢小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更何况——尽管我羞于承认这一点——我有点害怕见到她。她一天天长大，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我每次看到她，都会回想起那时地狱般的日子，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强迫自己深入那段记忆，努力分辨一张一张折磨过我的面孔，探寻谁是她的父亲。
那天，我回家取一份文件。我打开门，她冲上前兴高采烈地扑进我怀里。“妈妈！”她叫着，眨巴着她好看的眼睛。
我瞬间僵住了。
虽然她的脸依旧稚嫩，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暖，我还是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出了深藏的偏执和无所畏惧。那双表面上平淡，实则尖利得刺入我心底的眼睛。
那是银蜘蛛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她是……他的女儿。
我不知道我后来究竟后悔了多少次，没有把她扼死在她出生的地方。但我也深知如果我回到过去，我依旧会义无反顾地把她带回来。可是当时的我实在过于软弱，既没有勇气杀死她，也没有勇气让她活下去。
我推开她，冷冷地开口，“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么叫我。”
她有些委屈，“如果你不是我妈妈，那我妈妈在哪里？”
我抿紧嘴唇，然后告诉她，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死了。
“那我爸爸呢？”
我怔了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跟她说你妈妈早就把那个狗杂种杀了，现在渣都不剩了。
管家站在旁边瞪我，“我不许你这么跟小姐说话，夫人，”她说，“她才六岁！”说着她就要把孩子拉走，但是女孩不依不饶地缠着我。
“如果他们都不在了，兰利，你就假装是我妈妈好不好？”
“不行。”
“可是别的孩子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求你了，兰利——妈妈，求你了。”
“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我甩开她，拿了文件兀自向门外走去。
“夫人，你太过分了！”管家生气地控诉着，慌慌张张地替女孩擦去泪水。
我离开家，回到军部工作。只有工作能让我忘记其他的一切。我受够了这些扰乱我心神的事情。就好像有一个不爱自己的父亲、跟黑帮头目苟合生下的女儿还不够我受的似的。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处理这些感情问题。最好让她以为她的父母都死了，因为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不爱她。
不过，也许我这么说只能骗骗别人。我心里清楚，自己那么匆忙地离开，是因为看不了她哀求的眼神，和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我害怕我下一秒就会心软。
我明白，心软是致命的错误，尤其是对于我来说。
我已经犯了一次。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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