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了整整一夜。
我蜷缩在锦被里，听着身侧人均匀的呼吸声。散兵的睡相总是很轻，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只收拢翅膀的蝶。
日月生长，月海沧桑，六年来，我早已摸清他所有的习惯——他虽是人偶之身，但是他好像不喜欢寒冷，尽管他不惧寒冷，水火不容。他不喜香料，炉子里只能焚最淡的柏木香；他浅眠时会无意识地攥住身边人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莫离，模仿莫离刻在他骨血里的印记，而我，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者。
指尖划过他腕骨处毫无血色的皮肤，那里曾被莫离的发绳勒出浅浅的红痕。
六年前的冬天，她拿着刚绣好的平安结追出来，发绳松了，青丝缠住他的手腕，他站在廊下没动，任由那团柔软的温热在腕间绕了三圈。那时我躲在石柱后，看着他耳尖泛起的红，第一次明白攻略系统所谓的“偏爱”，从来都藏在不肯言说的纵容里。
【目标人物：散兵。当前好感度：99%。】
红色的系统面板突兀地浮在眼前，那串刺目的数字像滴在雪上的血。我眨了眨眼，把涌到眼眶的涩意压下去。六年来，这数字就像生了根，任我如何模仿莫离的语气唤他“大人”，如何在寒夜里把暖炉塞进他怀里，如何在他梦魇时哼那首跑调的童谣，它都纹丝不动，像在嘲笑这场旷日持久的骗局。
散兵似乎被我的动作惊扰，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伸手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渗过来，带着熟悉的冷香，那是用纳犹花瓣蒸馏的冷香，莫离生前最爱的味道。
“又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指腹摩挲着我虎口的疤痕，那里还留着当年被剪刀划伤的浅印。
“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往他颈窝蹭了蹭，用莫离惯用的软糯语调说。
“梦见大人又去博士那里了。”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六年前，他为了留住莫离的“尸体”，那不可以是高傲的他，竟低三下四的求博士用最禁忌的方法延缓躯体的腐朽。
系统屏幕浮现在我面前里面呈现着这些画面，散兵尽管被博士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却始终没有挪动半步，直到博士嗤笑着扔出一罐福尔马林。
“以后不去了。”
他收紧手臂，声音低得像在起誓。
“有你在，不用去了。”
我闭上眼，不敢看他眼底的温柔。这温柔从来不属于我，它是莫离用无数个日夜焐热的寒冰。
他跟我说，他一直还记得莫离刚进愚人众时，总被其他执行官的下属欺负，那时候的散兵还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到愚人众新兵的比武大赛，胜者优先决定选择进入哪个席下。
至冬的雪总带着刀割似的风，那年的比武场尤其冷。
散兵站在观礼台的阴影里，指尖捻着枚刚从冰面上敲下的碎冰晶。台下的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天幕，士兵们赤着胳膊在雪地里缠斗，血珠溅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像绽开的劣质红梅。他本不屑看这种闹剧，若不是博士说新研发的体能药剂需要实战数据，他根本不会踏足这里。
“第六席大人，今年的新兵倒是藏了几个好手。”
身后的从属官谄媚地笑着，递上名册。
“您看要不要……”
话音被一阵不同寻常的惊呼声打断。
散兵掀起眼皮时，正看见比武台上的异动。一个穿着灰扑扑新兵服的女孩被掀翻在地，对手的重剑带着破空声劈下来，看那力度，足以将人拦腰斩断。台下的叫好声戛然而止，连风都像是停了一瞬。
就在重剑离她咽喉只剩半寸时，那女孩突然拧身翻滚，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猫。她手里的长剑不知何时脱了手，此刻正被对手踩在靴底。所有人都以为她要认输，却见她突然拽住对方持剑的手腕，借着体重狠狠向后一拉——那动作根本算不上招式，野得像街头斗殴，却精准地卸了对方的力。
下一秒，她抄起台角不知是谁落下的短刀，反手就抹向对手的颈动脉。
动作又快又狠，没有半分犹豫。血线飙出的瞬间，她甚至没看倒下的人，只是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珠，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在漫天风雪里烧得噼啪作响。
“啧。”
散兵指尖的冰晶悄无声息地化了，顺着指缝滴落在玄色衣料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见过太多杀人如麻的角色，愚人众里从不缺狠厉的家伙。可这女孩不一样，她的狠劲里裹着股奇怪的东西——不是对生的渴望，也不是对胜利的执念，倒像是被逼到绝境时，连自己都敢一并撕碎的疯劲。
“那是谁？”
他开口时，风刚好卷过观礼台，把声音压得很轻。
从属官连忙翻名册：“好像是……叫莫离？新来的平民兵，没什么背景，听说剑术是家传的……”
“平民兵？”
散兵嗤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台上。女孩正被裁判拦住，似乎在说她招式违规，她低着头，肩膀绷得笔直，握着短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始终没辩解一句。
有点意思。
他见过太多想攀附权贵的棋子，也用过太多看似锋利实则易碎的刀。这女孩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玄铁，看着不起眼，内里却藏着能割伤人的棱角。若能好好锻造一番，或许能成为把趁手的兵器。
至少，比那些只会摇尾乞怜的废物顺眼得多。
“去，”
散兵转身往台后走，身上的披风甩过观礼台上的椅子，留下浅淡的痕迹。
“告诉裁判，这场她赢了。再让她收拾东西，明天到第六席报道。”
从属官愣了一下。
“大人，这不合规矩……”
“规矩？”
他脚步顿住，侧过脸时，紫鸢色的瞳孔里泛着冷光，“我的席下，我定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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