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飘着细细小雨的天气。
我作为北大画法研究会,一位美学教授的特殊学生,走进校门。
自蔡元培校长到来,便在努力促成逐渐开明的学风,北大由官府真正变成了学府。
虽然此时,男女同校并不被社会广泛认可,但仍有政要会将他们西化思想的子女,作为某些教授的非正式学员,送进这里接受优质的教育。
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做到这一点,倒是易如反掌。
那是我所接触到的另一片天地——
在那里,没有人是普通的。
例如旁边这个不断和我说着话的女孩儿。
她叫什么?
夏青青没错吧?
那是一个外交官的女儿,这个学校里少有的几个女孩子之一,全身充满了新派女孩儿的气质。
永远活泼大方、才艺顶尖;永远有情商,并讨人喜欢;永远自信干练、聪颖而精致。
想必就是因为这女孩子的不凡魅力,和新女性的觉悟背景,她被吸纳成为了北大学生组织里唯一的一位女生。
是的,动态的事物总会给人很深刻的知觉,而,我是静态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和一个很闷的人说话。
在以前的几次上层聚会中,她总会拉着我讲英国、法国、美国……争取女权的斗争,我知道这姑娘口齿伶俐、反应出众,内容却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她和我是这个社会的两类人种。冰雪机灵的她,看不清这一点吗?竟会浪费学生组织例会时间,陪我在这清冷的校园里闲逛。
我一向没有打伞的习惯,却在这像雾水一样的细雨中撑起一把伞,为了迎合她“我不打她誓不罢休”的坚决。
似乎在这女孩儿眼里,我弱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当然,她也是我知道“他”的来源之一。
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总爱说起“他”,但,我是受益者便是了,无妨的。
“都灵,你有眼福了!学生社团的关键人物全到,连‘他’也在!”
在她惊喜地拍拍我并指开的同时,我看到了:
从湖边一排郁郁葱葱的槐树望过去,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下,大致站着五位男同学在商量着什么。
“走,他们早想认识你,这个在那些叽叽喳喳的聚会上从不多言语的女孩儿了!我为你介绍。”
她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边拉了我向前走,一边自信大方地和她的同种人打着招呼。
在那些人转头看向我们的瞬间……
不,我看错了,是六个男生。
随着心中莫名的悸动,我屏息望去:
在透着斑驳阳光的树下,一个男孩儿静静地靠着树干,很从容、很不经意地那样靠着。
那一身黑色学生制服的高瘦男孩儿,带着一身自然的年轻与干净,是的,是那样的干干净净。
那个人异常沉静,他却反而因为这种沉静,在人群中异常的耀眼——炫目地耀眼。
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人群向我们招呼走来,我却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定定、定定地站着,看向“他”的方向。
当“他”终于静静转身看向我们,与“他”目光相遇的刹那,我向来安静空洞的心,居然在颤抖?
像是憧憬了十七年的久别重逢,令我久久沉默的灵魂倍受震撼。
那是个清冷的男孩儿,却在清秀中透过一丝忽隐忽现的倔傲与不屑,让人感觉到“他”的气息中,似乎蓄着不露锋芒的危险。
那双眼睛深邃清澈,却满是拒绝与隔离。
原来——“他”是这样的!
强烈的冲击让我第一次忘了收回眼睛,只是不知所措地注视“他”。
“他”看到了,竟坦然接受我的注视,那样地坦然、那样地漠不关心。
我深深感觉到,“他”知道我是谁,却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喜与厌。
“他”有的,仅仅是完全的陌生和疏远,似乎别人是谁,都与“他”无关——包括“我”。
就这样毫无熟悉感的对视之后,“他”便自然地转头,就好像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与每一个陌生人对视一样,“他”理所当然地不再理我们。
“丞一向不理人的。”
夏青青习惯地向我说明,像在和外人解释一条他们众所周知的校规校纪。
然后,她看着“他”无奈而眷恋地笑了,仍旧笑得那么甜美。
我未做回答,无处安放地将视线移回到众人之间,散发着馨香的槐树树冠上。
我知道,那匆匆的一瞥,将是我以“他”为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