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一览5

穆立成没想到他恨不得钻进书眼子里的女儿居然主动替他揽下这些杂碎活儿，下意识去看女儿的眼睛，却猛地发现女儿已经已经比他还高出一截，要稍稍仰头才能对上女儿的眼睛。

穆葶菀的瞳仁比一般人稍大些，黑漆漆，盯着人时给人一种挑衅的错觉。穆立成和女儿视线对撞的那一刻，忽然察觉到这十来年时间的流逝，他心里某块地方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他在慢慢变老。这一认知让穆立成原本紧绷的肩膀骤然塌下，他梗着气，说了句

穆立成（爸爸）“这还差不多，书少看点儿，凑活念完高中就行，现在这么不景气，早点找个养家糊口的活儿比什么都强！”

穆葶菀没出声，脑子里不断闪穆立成那柜子修理工具——有改锥、老虎钳、螺丝刀、电烙铁……

穆立成求之不得女儿主动替他揽了挣外快的活儿，他最近迷上打牌，偶尔也和几个钢厂同事凑桌麻将，几个人一打就是一天，打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修理电话打到家都不愿接。女儿这样无缝衔接，穆立成便乐得顺水推舟，至于穆葶菀的怎么兼顾学业，穆立成不操心，谁不知道他女儿脑袋灵光？穆立成甚至内心隐秘地希望他女儿笨一些，好早点放弃考学出去的念想，老实待在云城，找份差不多的体力活儿工作，嫁个踏实老公，两口子一起尽心尽力伺候他老子。

自从穆葶菀替他接下担子后，穆立成那辆跟了几十年的摩托就跟了女儿，穆葶菀习惯把工具箱硬生生塞进双肩包里，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在城里留下轰隆尾音，穆立成看着这样的女儿得意得不得了，学习算什么？早早有挣钱的本事才是云城里的硬通货。

穆葶菀跑活儿久了，自然而然认识了些有意思的爷爷奶奶，李奶奶就是这些老人里最特殊的一个。

李奶奶家在城西的设计院家属楼，她原本在北京大儿子家大院里住着，据说因为和儿媳妇闹掰才一气之下回了自己的老地盘。老人家对水电家电没什么研究，家里老旧东西又三天两头出问题，没在云城住几天就找上四处贴修家电小广告的穆葶菀。

别的老人只有大件坏了才舍得找专门的修理工来，可李奶奶钱财散不尽似的，连修电灯泡这样的小事也不肯麻烦邻居，非要花钱找人来修。家里接到的修理电话里，十次有七次都是李奶奶打来的，小到灯泡下水管，大到装暖气片和翻新刷漆，一有需要不论大小都要第一时间找上穆葶菀。一来二去，这一老一孙便熟络起来。

李奶奶是穆葶菀最喜欢的老人，比爸妈更了解她。她操着口北京腔，谈书和电影，送给穆葶菀听都没听过的外国译书，时不时还要跟穆葶菀讲讲她在北京的孙子——一个脑瓜泛光的混小子，比他也就大一岁，上天入地无不可祸害，去年刚进了清华。

李奶奶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看看穆葶菀听到清华时明显波动的眼神，轻微地叹了口气，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块印满洋文的进口巧克力，塞进穆葶菀手心。

穆葶菀把手里那块进口巧克力剥了放进嘴里，眼睛盯着包装纸上的英文看了很久，她的心忽然抽痛起来，因为她天天背英文书却只认识上面“chocote”一个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