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住的孤儿院叫做“晴天”,院长是个很古板的中年女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总让我怀疑,她开孤儿院其实是为了杀小孩,取小孩心肝吃,然后长生不老。
但听说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听说她原来是很温柔的人,笑起来时甚至会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虎牙。她怀过孩子,时不时会让孤儿院的小孩摸她的肚子,和那个豆芽大的小胚胎玩。
只是后来出了意外,她的小孩没了。豆芽菜被拔了,她子宫里的小胚胎像一个滑稽的错觉一样。之后她就变成了老巫婆。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有记忆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只是当传言听听。毕竟我不记得,那不相信也就不是我的错。
我记得的,就只有他叫我乔。只有他陪我玩,逗我,骗我,气我,看我真生气了,就再来哄我。
他给我讲故事,说国王抓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孩要取他们的心肝,最后被妖怪打败了。他说这个故事原来是院长讲给我们听的。但我不信。我记得的,只有他给我讲故事。那个时候他的样子,与如今一样笑着。
我不知道他活多久了。他看起来,像永远只有十四五岁。孩童,或是少年。
然后啊,我就知道了原来妖怪是和神仙一样的超能力。
我羡慕啊。
所以我就告诉枫了。
“为什么只有你才是妖怪啊……我也想当妖怪。”
他愣了一下,那停顿的两秒钟像是被冰冻住了。之后他两手一张,啪得往我两颊上一按,嘲笑我说:“乔,你以为妖怪是能随便当的吗?和当鬼游戏一样容易吗?傻小孩。”
我不乐意被他骂,立刻不干了,抽了边上的被子往他脸上蒙,抓着被子气急败坏地跳到他身上把他压在身下骑:“你才傻!你蠢蛋!你猪!看我不镇压你个妖物!”
“啊,饶了我吧!乔大侠!”
他居然还笑!
我火噌噌噌就上去了,决心给他来个腾空而起的泰山压顶。结果他根本没想躲,突然直起身。
“咚——”
我的脸刚好撞上他的脸。这妖怪坚硬得像块石头。
这一撞撞的我哪都疼。
头也疼,鼻子也疼。
嘴也疼。
“撞疼了?”
我疼得眼睛都快烧起来了,剩下只顾死死捂住脸,哪还听他说什么。
“真撞疼了?”
“……”
“撞到哪了?”
“……”
我一眼都不想看他了。而这个死妖怪还在那虚情假意地承诺我,他的声音像茶盏里的水波,又像轻薄的玉片,从月亮上切下来,掉进雾里。溅不起一点响。
“那这样吧,乔,等以后有机会,我们换一换,我让你当妖怪。”
我要信他吗?
信也没所谓的吧。
反正,他骗人的时候总归是温柔的。
上午,我们遇到了黄毛。
白天他们和没事人一样,看见枫后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不过,为首的高个子黄毛会和打喷嚏一样发出很难听的嗤笑声。
我在远处看着,黄毛会把他脏兮兮的头凑到离枫很近的地方,我想象着他用他鸭子一样嘎嘎的嗓子对着我的妖怪说话。
**的!简直难以忍受!早晚我要把他的嘴巴拧下来。
下午,孤儿院的孩子在一起画画。
我画了妖怪带着我飞的场景,我们坐在白色丝绸上,把云当马骑。我们的丝绸上长了棵巨大的乔木,风吹过来时,落下的是枫树叶子。
“乔,你猜我们在干嘛?”
他用蘸着鲜红颜料的食指指尖对着我的画,笑容模拟两可,又艳艳的。
我昏头昏脑的,不讲理地去反问他。
“我们在干嘛?”他把鲜红色抹在我脸上,笑着回我:
“我们在荡秋千呢。”
“就我们两个在荡秋千?”
笑着骗我。“……我只和你一起荡秋千。”
但我信他。
我十五岁时做了梦。
梦里,肮脏的嘴咬了妖怪。
鸭子。
鸭子张嘴咬了妖怪。
它一张嘴我就听见它嘎嘎嘎的叫声。
“嘎嘎嘎嘎”地乱叫。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后来每一个晚上我都听见一只鸭子在背后追我。
它嘎嘎嘎嘎的叫声,盖过了所有一切,雷声,哐当声,吱嘎声。鸭叫声,和笑声,和哭声搅在一起。
咬我,,啃我,,咬我,啃我,咬我啃我咬我啃我……
而那个十月的晚上非常冷,000室的窗户
破了,一直漏风。我是被冻醒的。醒后就想找暖和的东西,我想抱住一切能让我缓和的东西。
我想抱他。
然后,我就像个失了魂魄的梦游者,掀开
被褥,站起来。走入两年前的同一个暮夜之中。
“你再敢这样看我一下试试!!”
“看我不把你眼睛剜出来!”
枫被绑着双手,黄毛面目扭曲地揪住他的衣领,一双狭小无神的三角眼此时突兀地睁得极大,像是被凿去了眼的鲨鱼。
而枫脸上干干净净的,他们扯了他脸上的布,露出的灰色眼瞳在盥洗室中闪着幽暗而通透的光,像刮去皎白的另一弯月亮。他似笑非笑地朝着黄毛,脸上混杂着嘲讽,怜悯还有嫌恶的神色。
我看见枫微微张口说了句什么,黄毛脸色登时变了。
“你奶奶说什么?!”
盥洗室的灯泡应该是坏了,被屋内三个人的嘶吼震得忽明忽暗,闪着,闪着,苟延残喘。
“这妖怪咒你!”
“好啊,你敢咒我死是吧?!”
那个高瘦的少年应该是被气得快疯了,他揪着枫的衣领,用要摔碎一块铁缸的架势把他往旁边的浴缸缸沿上砸去。
血一下子就迸出来了。像装着烟花的泡泡,嘣的,炸开来。成了我画上的涂鸦。
鲜红刺骨。
我的脑子突然断电一样响过一声滋呲。然后我全身的血就全冷透了。
枫把头埋在浴缸边。黄毛被那血愉悦到了,笑得异常猖狂。
良久,枫扶着缸沿缓缓转过身,把身子随意地靠在浴缸边上,歪着头,慢慢扬起脖颈,枕着缸沿。他默不作声地盯着那三个人看了一会。那样子似乎只是有点累了一般。
鲜红的缸沿映得他面如瓷玉,只有一双阴灰的眼眸仿佛死目。枫看着远处,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空无里。
我从来没看见过枫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想救他。
可是我救不了他。
我一动也不能动。
和两年前一样。
一动也不能动。
“哈哈哈,妖怪,我突然觉得你这样挺好看的。”
黄毛夹尖了嗓子,声音更加像鸭子了。他的三角眼、塌鼻子、厚嘴唇用力过度地挤在一起。一直意味不明地注视着枫。
浊黄的眼中很亮很亮。
就这么停顿了数秒后,他冷不丁地把枫按在缸沿上,张开嘴异常粗暴地咬住了他的唇。
“哇哇——哈哈哈哈!”
“哈哈!”
“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鸭子的嘴像长满锯齿的吸盘,一下就把枫的嘴唇吸出血。
“哈哈哈哈,亲他!亲他!亲他!”
左边的罗圈腿跳着拍手,右边的光头起哄着吹口哨。
枫被按在缸壁上,他的双手剧烈痉挛着,刚弹起就被黄毛咣地一声紧紧锁在手下。
浴缸哐的侧翻了,就着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黄毛干脆跪在地上,用坚硬的膝盖死死抵住枫的腹部。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恶寒的淫笑。他和一只吸血的虫一样,猛地扑上去,用沾这唾液的牙齿咬枫的唇,咬他的脖子。
枫像一只濒死的鱼剧烈挣扎,拼命甩腿想要把上面的人踢下去。
浴缸咕铛咕铛似乎即将碎裂。黄毛一直碰不到枫的脸。他失了耐心,狠狠地把全部的重量全压在抵住枫腹部的膝盖上。
枫惨叫了一声。黄毛趁机嗦了一口他的唇。枫猛地闭紧眼,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全身都在发抖,眉头抽搐着,被嗦紫的嘴角慢慢溢出血。
“别闭眼呀。”
“看我,看我啊。”
“哈哈,你看啊,多好看!哈哈哈!”
“你这样多好看啊!”
“哈哈哈哈哈!”
我在那间狭小的盥洗室外,就那么站着,看
着。隔着一层玻璃,里面的人和瞎子一样。只顾着张牙舞爪地大笑。
魔不魔,神不神。
盥洗室的灯泡像一颗没有颜色的泡泡,反反复复地炸,却就是不破。
枫躺在浴缸的血池里,黑色的鸟被折断了翅膀,木楞地闭着双目。不声不响,如一只无求此生,即将咽气的鱼。一心求死。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被一万根针刺。
我的双耳在被一万只毒虫咬。
可我既没瞎,也没聋。
我看着,听着。
一动不能动。
我的脑子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做什么,但我的耳畔开始出现幻听。
院长,如果枫是妖怪的话,那这些人,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呢?
我的耳畔回荡着这模糊零碎的声音,如雾气缠着我,如鬼缠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但又好像怎么走也走回不去。
要怎么从一个深渊走到另一个深渊。
又要怎么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自欺欺人地说我回到了家?
我回到000号房间,伸手静静抚摸过木板的板轮,它和被褥被窗外风吹得冰冷无比。我就这么默默躺在那冰冷的地上,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十月风无声跑过暮夜。
我在等寒冷的风把我的眼珠冻住,这样我就好不用看他;我在等寒冷的风把我的嘴巴冻住,这样我就好不用和他说话。
“嘎吱——”
门开了。
他在门开愣愣地站了数秒。他的剪影投在更黑的暗里,投在我的眼面前。
他很久都没动,像只已经变成标本的黑鸟。
天花板还在漏水,他拖着脚很慢很慢地走过来,水就滴在他脚旁边。
他用了好久,才走到我身边。但没有躺下来,像是维持着一个静止的低头的动作。
一个像是在长久注视的动作。
那几秒,足够把月亮穿透。
而后他就站起来,拖着脚移到了窗边。
多狡猾。
他站在那,风它就冻不住我。
什么啊,简直够了。
“你去哪了?”
又是好几秒,安静得只有风声。
他没回我,只是再一次缓步走到我边上。
夜压在他脚背上,把他的脚步声踩的那么重,以后不知道多少个暮夜都抹不掉。
“……”
本来我还可以忍的。我还可以配合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可以相信他的,哪怕他骗我。
可是枫你究竟为什么要笑?
你的嗓子哑到我以为你是那只可怕的野鸭子,你知道吗?
“我去荡秋千了。”
你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啊?!!!他俯下身,凑到我耳旁想安慰我。
想骗我。
我猛地转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他原本
是想摸我的头。
而我翻身把他摁在身下,没等他说一个字就去吻他破了的唇。
其实我年纪还太小了,我还不会吻。我只是用我所有的力气堵住他的嘴,像要把我和他的呼吸都锁死在这次触碰中。
我不允许他说话,我害怕他说的话。
我在愤怒,我在痛苦,我在自己的内心里骂了无数遍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把那只恶心,很恶心,非常恶心的黄毛鸭子骂了无数遍,我把孤儿院的院长骂了无数遍,我把我骂了无数遍。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借这个不像吻的吻抱着他,抱紧他,像要勒死他一样抱紧他。
我真的特别特别害怕。害怕看见他破了的唇,头角的血,怕他碎了月光的眼瞳回看我,害怕他看着我的目光还是依旧温柔。
所以我闭起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怕他疼,我甚至想咬他,啃他,比那只野鸭子更狠地咬他,啃他。直到他的唇只记住我,直到他唇上的伤痕只有我。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他……
“乔,你为什么哭啊?”
我听见他的声音了,这声音真沙哑得难听,难听得很。
是因为我抑制不住嚎啕大哭了,我的嘴才离开了他的唇。
“你闭嘴!!”
我立即扯着嗓子吼他,声嘶力竭得像个泼妇。一边吼叫,一边哭嚎。
“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的泪把眼睛蒙住了,视野是破不开的雨幕,枫的脸哪怕近在咫尺也是模糊的。他的呼吸轻微却温热,像是一杯煮沸的咖啡上空,飘出的浓雾。他的呼吸点在我的脸上,顷刻之间就落了一万只蜻蜓。
暮夜里的水还在掉落,我的眼泪掉在枫的衣衫里,掉进他的血里。
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我哪怕看不清也知道他看得有多认真。
“对啊。乔。”他抬手弹了一下我额头前翘起的头发。“我有病。”
“病得已经很严重了。”他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上身,平视着在他身上哭泣的我。
我气愤地抹着那该死的眼泪,擦得自己眼眶和手背都发辣发烫。
冗长的夜,如一片空荡的原野。我的抽泣声,孤苦伶仃地回荡在里面。
而枫垂着眼帘,任由纤长的睫翼拢住他眼中的神色。
等我止住抽噎抬起头时,他也正好抬头看我。
微弯的眼廓,还在笑着的灰色。那双眼里盛着如此猛烈的绝望、悲痛,却像怕伤害我一般,硬要把那尖锐熔成水。
那种眼神,让我一动也不动了,一声也吭不出。
他突然靠近,微微侧过脸,唇轻轻落在我脸上。落下。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睁圆了双眼。
他露出妖怪的笑容,破碎而艳丽:
“你没发现吗?”
唇很柔软,它缓慢地拭去我的泪后,贴着我的脸颊,轻轻颤动,像一团调皮的小绒毛挠着我的心尖。痒痒的。
“还没有发现吗?”他的唇一路蹭过我的脸颊、眼角、耳垂。
最终停在耳旁,簌簌地发出笑声。
“你怎么还没有发现……”
他靠着我,全身都发起抖。我这才敢好好地去看他。
枫额角处的皮肉狰狞地翻卷在外,鲜红的血凝成了暗紫色,发丝被血和汗浸的湿透,虚脱地搭在脸上。他的唇是苍白的,唇角却那般红,像是妖精吃了小孩。
我是那个小孩。
只有我,只能是我,是那个小孩。
“疯子,你喜欢男人吗?”我极力仰起头,有点僵硬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额角。
“我不敢。”
一点一点地把他额角凝固的暗红色舔化。
“怎么不敢?”
“院长要骂我的。所有人都要骂我。”他又无所谓地笑起来,胸腔处的震动传到我这,好空,“你也要骂我。”
我突然不高兴和他说话了,我不高兴接着他的话了。所以我继续去舔他,舔他的唇角。那里的血像铜锈化成的水,割得我的嗓子很疼很疼。
我像一只没长大的小狗一样,舔着另一只湿漉漉的小兽。幼稚地,天真地,狡黠地冲他炫耀:
“我敢喜欢男人你信吗?”
他不再说什么,身体一点一点放弃了力气
,渐渐躺在地上。
可他朝着我的灰色眼瞳在没有月亮的暮夜
里,亮得逼人眼。
我猜,月亮和星星应该都是掉到了这汪水里,都融进了这片雾里,所以我才只在他的眼里看到光。
“枫。”
我也选择躺了下来,躺在他怀里,感受着
他不柔软的骨骼,鲜红的心脏。
“嗯?”他和哄小孩一样轻柔地回应我。
用他暗哑的,却依旧好听的声音。像万盏
破碎的拼不起来的玻璃。
“枫。”我又叫了一遍。
“嗯。”他再次回应我。
那声音我无论怎样都听不够。
好像要把他的名字喊上千次我才能安心
地认为他还在这里。
我把头埋进他的腋下,我的泪和他的血糊
了我满脸,“你是我的疯子。”
鼻腔里酸涩鼓胀得像是灌满了辣椒酱,我的头很疼,嗓子也很疼,眼睛也很疼。
碰到他的,想碰到他的,每一个器官都好疼。
直到他的脸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直到他开口说话。声音如一只经年累月吸不到血的蚊子,气息奄奄地飞。
它飞啊,飞啊。在最后的最后,战战栗栗地叮在一颗苹果上。
一颗快要腐烂的苹果。
“乔。我不敢喜欢男人。但我不能不喜欢你。
直到最后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是妖怪打败了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