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
窗外的那枝梅又开了。
“今夜陛下翻了那边的牌子,郎君早些歇息吧。”内侍如同往常一般来报,随即轻轻退下,没有过多的言语。
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定是瞧不上我的。
也是,以男子之身入了后宫,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瞧得上呢?
窗外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雪落到了红梅上,我不禁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腊月。
我出生在幽州,家中祖上原也是有功勋的,只是到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
我的生母与父亲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只是父亲娶妻时,家中光景以大不如前,但仍需要银钱强撑体面,后来一富商的女儿带着一大笔嫁妆来,成了父亲的正妻,我的生母只能为妾。
我从未见过我的生母,她生下我和妹妹的那日就难产而亡。
我和妹妹是一胎龙凤,父亲为我取名鸿朗,为她取名烟嘉。
我们小时过得并不好。
主母芥蒂我们,常克扣我们院中钱粮,下人惯会拜高踩低,也常常给我们脸色瞧。
我们最先是跟着奶娘、后来是跟着嬷嬷,也幸得照料我们的嬷嬷是好心的,不然那些难熬的冬日,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命活过。
烟嘉身子骨从小就弱,我常常会偷偷去厨房里偷点米面馒头,但愿她能吃饱些,只是我偷艺不精,每每被发现总免不了一身打。
我挨罚,烟嘉总会来护着我,那些打我的拳头大概有一半都落到了她身上,但她从不喊疼,也不掉眼泪,只是咬紧牙关抱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们八岁那年,主母生下来一个女儿,只是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了。
为了稳固地位,她急需一个儿子傍身。
她想起来我——没有了生母的幼子,显然更好拿捏。
后来她把我们过继到了她名下——她原本只想要我,我百般祈求,我对她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烟嘉在身边。
后来我上了学堂,烟嘉则帮忙照顾嫡母的女儿。
烟嘉是想上学的。
我不止一次看到她艳羡的看着我手里的书,我问她想不想上学堂,她却摇头。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她所想。
也许这就是双生间的感应。
我开始愈发努力地学,早也读书,晚也读书,为的就是能把书上的东西也教给烟嘉。
我教她写字,给她讲诗经、论语,听她讨论天下策论,她总是淡淡地笑,轻轻用手指描摹着书上那些字。
十三那年,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请辞,他说,我已经对四书五经融会贯通,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
父亲觉得我是可塑之才,把振兴家族的所有希望都压到我身上,他到处托关系,最后把我送入了京城的书院。
由此,我便外出到京城求学。
我离开前,烟嘉默默给我修好了几套棉衣、两三床被褥。
离开那日,她跟在嫡母身后。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看着我笑。
读书的日子是相当苦闷的。
周围的同窗都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公子,他们病不同我亲近,我只能把自己泡在书本里。偶尔会给烟嘉去信,但她极少回信,作为养在深闺的女子,她素来不被允许出门。
不过每年冬日,她都会给我寄来些手套、护膝,那些整整齐齐的针脚,总会让我想起烟嘉瘦削的手。
十七岁那年,我正准备参加科举,家里却来了急信。
父亲走了。
我忙赶回幽州主持父亲的葬礼。
这些年父亲也纳了几房妾,却再也没有过孩子,我既是父亲长子,也是连家独子,丧仪结束后便接手了连家。
我这才知道,原来嫡母已为烟嘉定下了亲事。
那人是嫡母家中子侄,年过而立却一事无成,整日花天酒地。父亲辞世前他来拜访过一回,见烟嘉出落得漂亮,便要讨去做妾。
父亲自是不允的。
只是后来父亲病重,那人又来讨要,嫡母收了两张银票便允了,商议等烟嘉过了孝期便送过去。
我深知那人并非良人。
在离开幽州那天,我悄悄把烟嘉带走了。
我对她说,对不起,烟嘉,是哥哥还太弱小。
她摇摇头,只是浅浅笑着。
我们在京城置办了一个小宅子,这花光了我这些年来的积蓄。于是我白天出去摆摊替人写信,晚上回家温习。烟嘉也接了些绣活儿,日子虽然清苦,但好歹也是快乐的。
一转眼,烟嘉和我都到了二九年华。
我是男子自是无谓,只是烟嘉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邻里之间也渐渐有了非议声。
我同烟嘉商议,最终决定比武招亲。
我想给烟嘉挑个能护得住她的夫婿,将来我若是出来什么事儿,烟嘉还有人保护,下半辈子也能平平稳稳地过。
只是那日赢的人是个易怒的大汉,那人满脸凶相,用色迷迷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妹妹,烟嘉的眼眶蓄满了泪,她直摇头,喊我哥哥。
“不好意思,公子,我家妹妹不嫁了……”我护在烟嘉面前,只是话没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抓住衣领提溜起来。
“臭小子,老子赢了,这娘们儿就得跟了老子。”语罢,另一只手往我脖子上掐。
“公子……还请您放了我哥哥……我跟你走……”我看不清烟嘉的样子,却听见她的哭喊声。
只是那人并未收手,手上的力更加重了些,烟嘉越是哭,他便笑得越张狂。
我觉得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抱歉,烟嘉,哥哥又出了个坏主意。
我缓缓闭上了眼,倏地却感觉那大汉松了手,耳边是他的一声痛呼。
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见眼前之人穿了一袭白衣,身量挺拔,他的衣摆正绣着一株红梅。
烟嘉忙来扶我,我这才发现,她白皙的脸蛋因为哭泣变得通红,脸上是擦也擦不干净的泪 。
“小郎君,你这招亲大会还继续吗?”那人的声音朗然,似乎还带这些跃跃欲试的兴味。
我和烟嘉对视一眼,她点了点头,我便回:“自然。”
那人爽朗地大笑两声,随即朝那大汉勾勾手指,道:“兄台,请吧。”
那大汉轻蔑地笑。
我心中也犯怵。
这位公子虽高挑,但看起来也是瘦削的,与对面满身腱子肉的大汉比起来似乎是没有胜算。
我正思考如何让烟嘉脱身,却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拳,顷刻间,那大汉便败下阵来。
待大汉仓惶逃脱,他才转过身来。
那人分明生了一副白面书生相,眉眼柔和,墨发因方才的打斗落了几缕,却添了一抹洒脱。我转头看了一眼烟嘉,只一眼便知烟嘉动了少女情怀。
我打量这人,他虽身着素衣,却能看出衣料极好,衣摆的那株红梅似是用金线勾了边,在阳光下闪着稀碎的光,不似凡物。此人衣着华贵,想必是世家子弟,若是烟嘉嫁去,恐也难为正妻。
“小郎君。”一回神,他已走到我面前,“如何称呼?”
他虽出身贵重,却能看出来是不拘小节之人。我忙自我介绍:“在下连鸿朗,这是我的妹妹,闺名烟嘉。”
语罢,烟嘉向那人行了一礼。
“我姓喻,唤我喻珮便可。”
“喻兄,按照约定,烟嘉便要嫁予您了……只是……”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他却轻笑一声。
“我已经娶妻了。”他说。
却听烟嘉道:“我可以为喻公子妾室。”
喻公子眼中闪过讶异,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烟嘉摇摇头:“不知。只是看喻公子周身华贵,定是贵人。”
喻公子轻轻皱眉,旋即让身边随从拿出一袋银子:“若是求财便拿去吧。”
烟嘉并没有接,她朝着喻公子苦涩笑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与哥哥从幽州来,家中嫡母厉害,本要把我卖给她母家侄儿,那人是个酒囊饭袋,并非良人,哥哥知道了便带着我来了京城。这事儿是背着嫡母的,我们走后她报了官府,若是他日寻来了,我与哥哥都是要受律法责罚的。”
我朝律例,女子逃婚不嫁者,送入教坊为奴;如有诱导者,诱导者受杖刑,并终身不得为官。
“我瞧公子这般风度,定是出身不凡。民女什么也不求,只求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公子能护住哥哥。”
“烟嘉!”我打断她的话,“妹妹年纪小,公子莫要听她胡说,若有什么事,公子只管烟嘉便是。”
沉默许久,喻公子倏地笑出声。
“倒是兄妹情深。”他说,“你们可愿入宫?”
“喻公子这是何意?是让烟嘉入宫为婢?”我皱了皱眉头。
“不,朕的意思是让你们入宫为妃。”他含笑看我,“朕很喜欢你们。”
我愣愣地看了眼烟嘉,却发现烟嘉也在愣愣看我。
他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反应,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们。
“陛……下?”我艰难开口。
他挥挥手,道:“今日是微服私访,礼便免了。”
“能入陛下的眼,自是舍妹福分。”我恭敬道。
“连小郎君是没听懂?朕的意思是让你们兄妹一同入宫。”
“我……草民入宫?可……草民是男子……”
“那又何妨?”他嘴角含笑,“入宫侍奉朕,连郎。”
我无法拒绝。
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