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求学时便有听闻陛下有断袖之癖。
我来京第二年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澹台太傅辞官,此后长居宫内,再也没回过澹台府。
当时京中流言四起,说是澹台太傅被封为君后,此后便要在宫内侍奉陛下了。
本朝民风开放,但前朝哀帝豢养男伶,史家多认为是因男男媾合,逆了天道,导致前朝灭亡,所以对这事儿大加批判。
只是后来陛下雷厉风行,除了朝中乱党,澹台太傅也重回朝中,众人这才知道是陛下与澹台太傅做了一出好戏,为的是根除朝中逆臣贼子,陛下喜好男色的传闻也渐渐被众人当做谣言。
可今日,我却以男子之身入了后宫。
陛下封我为选侍,让我住在南风苑内。
其实,份位如何、住在哪里,似乎都没有什么差别,整个南风苑内只有我一人罢了。
南风苑之人不能踏出南风苑半步,平日里门口都有侍卫把守,只有帝王来时才会打开那扇门。平日里有什么事儿,也都是靠净了身的内侍通传。
对于陛下来说,即使身为男子,南风苑之人亦是他的妾;可对于这个国家的君王而言,南风苑之人是外男,是有有能力玷污皇家血脉之人。
在南风苑的日子相当乏味。
这里除了我只有几个内侍,没有人同我说话;提起兴致出去走走,却发现这儿小得只需几刻钟便走完了。
我只能不厌其烦地托身边的内侍给我取些书来。
皇后曾经来见过我。
她是陛下舅家的女儿,生得很漂亮,举止端庄。
她并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告诉我烟嘉被封了婉仪,吃穿用度都不曾少,问我可有话要带给妹妹。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她很快便带着一大群内侍婢女走了。
但我始终忘不掉,她看向我那悲悯的眼神。
悲吗?
或许吧。
我开始还会偶尔读读书,写写文章,后来便完全不写了。
陛下不来时,南风苑便是冷清清的,写出来的东西无人分享,到最后终是变成了废纸一堆。
陛下其实很少来南风苑,他的子嗣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会到各宫娘娘那儿去。
他偶尔会在深夜前来,然后不由分说地便是吻上来,紧接着便是行云雨之事。
我其实很讨厌。
他的动作总是很粗暴,每每弄得我生疼。他似是对我并无甚感情,只是在我身上发泄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欲望。
每每事了,便自顾自穿上衣服,拂袖而去。
帝王的冷漠让侍从们对我愈发不上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纳我为妃,为何要把我囚于这小小的一片天地之间。
我时常质问自己,我是男子,寒窗苦读十余年,为的是入朝为官报效祖国,不是像如今一般,要依靠男人的垂爱活着。
侍奉我的几个内侍或许是看出了我的郁郁不得志,却冷言冷语:“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贵女,素有才名的多了去了,哪个似郎君般矫情造作。”
是啊,多少世家小姐才情不输男子,可到头来都是为了嫁个好郎君的谋求罢了。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只要被陛下看上了的,就都是个以色侍人者。就似房内的物件儿,只是有文采的便是看起来精巧的玉瓶儿,无文采的便像用料粗糙的瓷碗儿。
尽管如此,我也是不能释然的。
我开始会想,那些女子们是否能释然呢?与男子不同,她们出生便被谋划着嫁人,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讨男子欢心,便是满腹经纶也注定无用武之地,她们是否会恨这世道不公?
放在从前,我是万万不会想这些问题,我觉得女子辅助夫家、父家天经地义。可如今,当我落到女子的境遇时,竟会生出恨来。
入宫第三年,南风苑来了个新人,我没有记他的名讳,毕竟在这宫里,人人都是称呼份位,就像我,如今被叫做连侍君。
而那人,人人都称一声上官选侍,我也这样叫他。
南风苑中终于有了点人气。
他是个开朗性子,常常闲不住来同我聊天,我也乐得有人陪我解解闷儿。
他说他本是世家公子,虽是庶子,但资质是所有兄弟里最好的,父亲疼爱,本已准备科考,但父亲忽然获罪下狱,家眷被连累,入了教坊。
他与嫡兄庶弟一同在教坊过着非人的日子,他却因长相俊朗而被帝王慰问,随即被接进宫中。
他并不喜欢男子,但仍委身于陛下。
“这是我逃出那里唯一的办法了。”他说,“你知道吗,我最小的妹妹,刚满十五岁,在教坊不足半月便被折磨死了。我不想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原来就是从前朝中的重臣——上官子华。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上官选侍入宫后,陛下几乎日日宿在南风苑,上官选侍脾气火爆,三天两头便和陛下闹上一次,陛下气急,转头就到了我院子里。
也许是上官选侍总惹陛下生气,倒显得我深明大义起来。
有次事后,陛下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叹一声:“从前觉得你了无生趣,如今才知道连郎贤德。”
他很快便厌倦了上官选侍,转而常来我院儿里,渐渐的,他觉得我的院子简陋,便命人修建了玉阙宫,内立宫殿几十,让我搬进其中一间。
我搬进新宫殿不久,上官选侍便接了旨意,要被逐出宫了。
离开前,他特地到我殿里坐了坐。
我们相顾无言,最后他说:“陛下给我封了官。”
我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恭喜。”
“你将来打算怎么办?”他问,“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是的,我此时已经怀了身孕,足有三月了。
“我有办法不生吗?”我自嘲笑笑,“我的身子,由不得我做主。我和后宫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可你是男子之身!以男子之身孕育……”
“在陛下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是女子。我们不是身体为女子,而是处境为女子。”
他还想说什么,只是张了张嘴,最终哑然。
“出去以后,做个好官。”我对他说。
他沉默了,良久,他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