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珏十六岁离京到地方历练,到如今竟已有四年。
在这四年间,行珏奔走各地治水,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在朝中威望大增。
今岁开春,陛下下旨召行珏回京,并多次同我暗示将为行珏赐婚。
我与陛下多次讨论遴选,最终定下来陆家的女儿。
陆家虽曾被帝王冷落,但最近几年屡立战功,族中子弟个个安分守己,最近又重新得帝王重用,就连被废的陆氏也复位回宫,还养育了公主。
我深知得陆家支撑必能成为行珏的助力,当陛下提出立陆家女为正妃时,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切都只等行珏回宫。
我从梅花落等到荷花开,行珏终于回京。
行珏回京那晚,陛下办了很隆重的接风宴,只是我身为深宫男宠,依旧不得踏出南风苑半步。
但我依旧满心欢喜,陛下会在今日为行珏与陆氏赐婚。
行珏回京前,我已与钦天监挑了吉日,只要旨意下来,就可以上报礼部,尽快完婚。
行珏会与我有不一样的人生。
我这样满心期待着等到后半夜。
却只见内侍惊慌失措地跑进宫来,大呼“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我皱了皱眉,问。
内侍焦急道:“陛下与五皇子在宴席上争吵,陛下盛怒,说是……命五皇子出嗣为东海郡王之后……”
“什么!”一时间似是天旋地转,我强撑着站立,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奴才也是听外头的人传过来的,说是陛下本已经下旨赐婚了五皇子和陆姑娘,只是……五殿下抗旨,已与另一位陶姑娘私定终身。陛下听了那陶姑娘的事,知晓陶姑娘只是殿下治水时遇见的县令庶女,便让五殿下纳为妾……只是……”
内侍悄悄打量着我的脸上,不敢继续往下说。
我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问:“只是什么?”
“只是那陶姑娘……如今已跟着殿下到了京城,殿下还……带她来了。”
我又是一阵眩晕,喃喃道:“没事,露水情缘罢了,未出阁的女子跟着男人跑了,也是那姑姓陶的不守妇道。”言罢又抓着内侍的手,“我说的可对?”
内侍面若菜色,但打量着我的神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收作良妾便是了,陛下又何必……”
“奴才便是想跟您说这事儿。”内侍道。
我点点头,示意他直说。
“五殿下不仅是与那陶姑娘定了终身,那陶姑娘……已有七个月身孕。”内侍道,“五殿下还……把陶姑娘带到了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和那陶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忽觉腿酸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今日百官到场,自然也包括了陆氏的父兄。行珏这样做,无疑是当众打了陆家和陛下的脸。
“君后,连婉仪来了,正在南风苑门口。”外头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通传。
我摆摆手:“让她回去。”
“奴才们劝过了,可娘娘跪在南风苑门口哭,说是请您看在兄妹一场的情谊上见她一面。”
入南风苑多年,我从未与烟嘉联系过。
尽管她偶尔会来些书信,但我一次也没回过。
作为兄长,我实在是没脸,不知应该如何回她的信。
“罢了,去见一面吧。”我道。
南风苑门口,一眼就瞧见了烟嘉。
她与年少时差别很大。
她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斑纹;双颊凹陷,颧骨却是高高隆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盈满泪水。
她瘦极了,皮包骨头,走起路来就像一具骷髅。
我惊讶于她这些年怎会变成这样。
当初入宫时,我是希望她能过的好些,希望她不会再受苦,可如今怎么……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也没说话,我俩就这样相对无言。
门口守卫的一声轻咳讲我拉回显示。
“君后,若是有话请快说吧。”他目视前方,冷冷开口。
我知南风苑之人私下面见后妃是大罪,如今他已是为我们网开一面了。
“烟嘉……”我酸涩开口。“你……过得还好吗?”
我知道她过得定然是不好的。
她这副模样,怎么可能过得好呢?
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点头。
“哥……君后……您可知行珏今日宴上……”
“我知道。”我道。
她不说话了,只是落泪。
“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顾好行珏。”临走前,她给我留下这句话。
我知晓这些年来她对行珏多有照顾,陛下因着我和烟嘉是兄妹也未曾反对,而行珏也更愿意亲近身为女子的她。
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深深地妒忌着我的妹妹。
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却与我的妹妹更加亲近,如同寻常母慈子孝的母子一般;可每每在我跟前,行珏总是一脸冷相。
只是每每产生妒忌过后,我又回过味来,余下身为男宠的不耻、对无法保护妹妹的惭愧。
这些复杂的感情总让我喘不过气,于是我便不再见烟嘉,即便偶尔收到烟嘉宫里的消息,我也佯装不知,以此安慰自己:烟嘉过得很好,我的选择是对的。
可今日见了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不知坐了多久,宋辞进了殿内。
“奴才请连君后安。”宋辞打量着我的脸色,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点点头,示意宋辞往下说。
“陛下已经给五殿下赐了婚,定下了陶氏——想必您知道是哪一位了。”他说。
我依旧沉默不语。
“五殿下……后日便启程前往寒州,陛下问您可要再见一面五殿下?”
我听后皱皱眉:“怎么是往寒州?”
宋辞本不该同我说这么多,兴许是瞧着我可怜,便告诉我:“陛下怕您伤心,还是收回成命,没有让殿下出嗣,只是派殿下往寒州协助地方官治理。”
“那何时会回京?”
宋辞滞了一会儿,说:“奴才不知。”
我苦笑:“公公是不知,还是陛下压根没打算让行珏回京。”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那夜,我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早,行珏便进了宫给我请安。
我命小厨房呈上早膳,行珏却摆了摆手:“不必了,孤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只是君后召见急忙进宫,君后有话便直说吧。”
“你如今可后悔了?若你悔了,我便去求你父皇……”
我的话没说完,便被行珏打断。
“自是不悔,我娶了自己喜欢的女子,有什么可悔的。”
“你可有想过将来?这陶氏能给你什么助力?她出身寒微,与男子私定终身、珠胎暗结,这样的人怎能成为你的妻子!”我越说越激动,身旁的内侍拍了拍我的背给我顺气。
“那君后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时可有想过孤的将来!”行珏倏地站起身,“从小到大,孤都被人指着鼻子嘲笑,明明孤文才武略不输任何兄弟,却处处被人嘲笑是怪胎,人人对孤敬而远之,连下头的宫女太监都私底下笑话我,这些你可曾想过?你只在乎你的富贵荣宠,当了男宠还不够,还要倒反天罡生个孩子来稳固地位。”
“你——逆子——”我气得几乎喘不上气,身旁的内侍着急忙慌地让人请太医。
“孤还要去拜会连娘娘,既然君后身体不适,那孤便告辞了。”语罢,行珏果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