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白皇后被废已经一年了。
一年前,太后薨逝,举国哀悼;不久,皇后白氏因多年无所出,归还册宝,自请让贤,从此移居宫外佛寺,替陛下祈福,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帝三次归还册宝,白氏三次退回,由此,白氏正式废为庶人,离宫带发修行。
宫中人人皆知,白氏是以自己的余生换了白氏一族的安稳。
白氏的母家在白氏出宫后不久就悄无声息地送进来两个女儿,只是仍在丧期,这两位尚未册封。
宫中无后,论起份位来,我也是中宫,于是往日禁闭的南风苑大门常常打开,宫中庶务鱼贯而入。
我终日和宫人算着那些晦涩的账目——宫内各司人员复杂,账目不是这里缺就是那里少。我这才发现往日白氏把宫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是多么了不得的本事。
陛下偶尔会来。
如今,我俩的关系倒不似往日般伴着痛与泪,在宫中多年,我们太过熟悉彼此。
“连郎也生了白发,可是近日事务繁多,忧思过甚?”他挽起我的一缕发,语气里听不出喜恶。
“臣侍年逾不惑,生了白发自是正常,陛下无需挂怀。”我答。
我看着面前人的那张脸,还是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太后薨逝后,有一晚陛下喝得酩酊大醉,深夜闯进了我的寝宫。
那夜他紧紧抱住我,问我可曾后悔?
我还未回答,他却落下泪来。
他和我说,他悔了。
原是他曾得了几颗仙丹,吃了便能永葆青春,他年少时吃了一粒,本以为是那些个方士的为讨他欢心的幌子,未曾想却是真的。
初时只觉欣喜万分,觉得自个儿永远龙精虎猛,能统治这江山千世万世,文治武功,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只是看着身边人个个老去,才终觉孤单。
他悔当初没有给太后吃下神药,也悔未曾给我吃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衰老。
我不知他话中到底有几分真情。
我不知他悔的是光阴流逝带走了我的寿命,还是悔没有留住我年轻时的容颜。
“如今珏儿也大了,再过两年便该筹备大婚之事。连郎可看中哪家姑娘?”他的声音把我从漫无边际的沉思中拽回来。
“臣侍久居深宫,对外朝的臣子家眷并不熟识,未曾听说过哪些姑娘。还请陛下替珏儿做主。”我答。
他似乎甚为满意,点点头,又道:“不急,男子应先立业后成家,等过段时间,朕给他寻些差事历练一番。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不能为情爱所耽搁了。”
“陛下说的是。”我附和到。
他又与我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算起来,他已经有一年多未曾留宿了。
若是初入宫时,我定会觉得松一口气;可住在这宫里久了,我竟也生出几分落寞来。
似乎是将这宫墙融入了我的血肉,我如今没了年少时那般对建功立业的向往、对身为男宠的悲愤与难堪,但是日日期盼帝王临幸、期盼孩子能有所成。
“连兄。”冷峻的声音传来,一抬头,果然是喻郎君。
“皇帝走了?”他问。
我点点头。
他往日如寒霜般的脸上绽出笑容,扬扬手,身后的小厮便端上一壶酒。
“走了就好,今儿得了一壶好酒,我们兄弟二人今晚便不醉无归。”他说罢便落了座。
我常常羡慕他能这般洒脱。
那日他生下了皇子,圣心大悦,连升了好几级,把皇子养在了他身边。
可他却对孩子不管不顾,只把孩子扔给教养嬷嬷,整日只是饮酒作乐。
陛下也怒气冲冲地呵斥过他,可他只是冷淡地坐着,等陛下骂够了,才开口:“臣侍自幼便是孤儿,对亲缘淡薄,如今看着这孩子便心烦,还请陛下另择养母。”
语罢,又是被陛下一通臭骂,甚至到了要拖下去打板子的地步。
只是身边人以产后修养为由劝住了。
后来,陛下果真为小皇子择了为女妃为母。
我问他,你果真是厌烦那孩子吗?
他空洞洞地看了外头很久,最后摇摇头。
“这是我能为他挣到最好的未来了。”他说。
在这南风苑内,长久地只有我们二人,我虽为中宫,但终究男女有别,平日里不能接见女妃,后宫中有什么事儿都是太监进出通传 ,我与他便是彼此唯一的同伴。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也并非天生冷漠,只是多年来贴身侍卫的训练让他习惯把个人情绪都藏起来。
他爱上了喝酒,月俸几乎都用来打通太监买酒了。
陛下有段时间到他宫里,发现他常常酩酊大醉,严惩了给他带酒的宫人,往后便没人敢为他捎带。
而后他便不知用什么材料自己酿酒,又常常醉的不省人事。
后来陛下便很少去他院子里了,也解了他的禁酒令。
“我既无家人接济,又无子嗣忧心,这月俸攒着也无处花,与其死后被宫人分了去,还不如活着自己享受享受。”他说。
“你当真不忧心孩子?”
他呷一口酒,道:“那是自然。我不似连兄,看孩子比什么都重。这孩子要真算起来,是皇帝血脉,谁是母妃又有什么所谓?他既是皇帝的孩子,那皇帝爱管便管,不爱管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活着就能当个王爷,我操心什么劲儿?”
他自顾自地说着,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忽然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看我,道:“连兄可是希望行珏争那张椅子?”
希望吗?
自然是希望的。
或许是为了了却年少时未能报效家国的缺憾,又或许……为人之母,希望孩子能成为九五至尊,有朝一日我也能享尽万人朝拜。
可我虽有妻母之实,却没有妻母之身。
我因这男儿身能傲然立于天地之间的那些年,似乎从未想过我的儿会因我这男儿身被钉于耻辱柱上。
“连君后希望儿子怎么叫您?是父妃?还是母君?罢了,不论儿子怎么称呼,外头那些人见着儿子,只会说‘那倒反天罡的男宠生的’。”
我又想起来行珏的话,不禁落下泪来。
良久,等我拭了泪,喻郎君才幽幽开口:“这些年,连兄倒是越来越似人母了。”
我不言,他也只低头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