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有很轻的脚步声响,既而多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华服拖在地上,磨搓草叶子的响动,打断了相柳的思绪。
来者一袭千山翠的长衫,宽袍广袖,风姿翩然。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一半用白玉冠绾着,一半自然披垂下来,一行一动便柔柔地一扫,于他这看似温良淳然的姿态而言,有点睛之效。
就像是在此等着来人一般,相柳今日并没有给洞口增设任何禁制。
他抬眸,看了眼泡在池子里的玟小六,冰封着的眉梢眼角霎时成了化开的一湖春水。后起身,缓步踱向来人,银白面具已然挂在脸上,目光也恢复了那一汪寒潭。
“你想听一声‘涂山公子’,还是‘十七小哥’?”
那来人象征性勾了勾嘴角,“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军师,我们之间犯不着客气,还是叫我涂山璟。”
相柳也并没打算跟他客气,“你们世家就如此信不过我辰荣军?还派个未来的族长来亲自看着?”
涂山璟似乎多有不耐,并不理会相柳的问题,正色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理论这个的,烦劳军师让让。”
相柳也就没再多说,侧身放璟过去了,璟从水中抱起玟小六时,小六立刻嘤咛了一声,相柳也跟着皱了下眉头,心想该死的涂山璟怎么就不知道轻些,小夭那么重的内伤,愣往起抱。
随后涂山璟便带着小六离开了,路过相柳身边时还不忘阴阳怪气道:“多谢军师照拂小六。”
相柳心中冷笑,都恨不得赶他快走,他多抱一会小夭就多疼一会,给小夭治伤要紧,这狐狸竟还有心思在这说风凉话。
送走玟小六,相柳这边也唤来毛球,“我们去百黎。”
小六醒转之时,先是看了一圈自己躺的帐子,如此华丽典雅又遮光实用的料子,想来该是鲛绡的。这几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在屋子里却很凉爽,小六向外探了探头,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满是鲜花的庭院,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薝卜……屋檐下,挂着那一排风铃,是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小六又闭目感受了下这庭院构造中,风的来向,怪不得满室清凉,这风是自冰晶风铃处经过,又散溢至室内的。
小六很想支起身子,可身上虽然没有疼痛,却一点力也使不上,这时有人自门口走了进来,衣饰妥帖,举止从容,还真是与这雅室相得益彰。
可这人的容貌……这不是……不对,小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此番开口,叫十七就不大妥当了。
“小六,你醒了?”
“这是哪?”
“俞府。”
俞府……清水镇半个镇子都是俞信老板的买卖,可他不过是个家奴,清水镇实际是青丘掌握的地盘。相柳早提醒过自己叶十七会九尾狐族特有的追踪术,那蛊惑人心的眼睛,这周身的穿着打扮,他……他……莫不是是那个失踪已久的青丘二公子?
“我缘何在青丘公子这里?”小六开门见山问道。
叶十七欣喜的眼眸一下子垂了下来,略有些委屈,“小六,我还是你的叶十七。”
玟小六也不想多说什么,看来这以退为进的个性,还真不是叶十七特有的伪装,青丘公子也是个能哭会演的好手……
“还望公子告知真实名姓,”涂山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小六抢着说道:“公子也是与我相处多日,该晓得我素来不喜欺瞒。”
璟犹疑几许,又反复思量,终究还是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涂山璟。”
小六心想,果然。只是不知涂山氏这是什么意思,四世家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是误打误撞?
这些事宜只能等以后在仔细查探,直接张口问这涂山璟,他自是不会说实话的。
于是小六提了个无关于四世家的问题,“讲讲吧,如何从回春堂回这儿的。”
璟皱起了眉头,眼神哀婉,显得更加无可奈何,不知所措。他慢慢讲,有些埋怨小六的意思,说小六是不知道,他这走了好几日,回春堂可是出了件大事。
原本老木带着串子靠着卖草药贴补家用,精打细算过得也算滋润,麻子在屠户高那也受不着委屈。
那天又是正赶上大家晌午吃饭的时辰,俞老板的亲随突然来告知他们家要收铺子,三口人饭都没吃好都围坐在桌前,只顾着叹气。
璟又讲到,那时麻子一脸委屈,只是说:“六哥怎么还不回来,甜儿我还没娶上呢,这下可好,营生都没有了……”
“别嚎丧了,”老木也一脑门子官司,“我想想办法,怎么也要拖到小六回来再说。”
他自己也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小六需要留下回春堂,他需要小六,只有玟小六能留下叶十七,于是就来了俞府。青丘未来的掌权人,留个铺子还是留得下的。
剩下的……大不了哪天再逃回回春堂,照旧能做玟小六的叶十七。
他也没想到到了俞府,就遇着了他从前的贴身婢女静夜,于是又稀里糊涂的又做回了涂山璟直到现在。
不过至少回春堂是保住了……
“小六,等你伤好了,就带我回去吧。”就像是不死心似的,涂山璟讲完了近来发生的变故,还不忘叮嘱道。
小六看向那张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心想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正发愁该怎么答复这蹬鼻子上脸的请求,突然闯进来一个娴静端方的侍女。
“六公子醒了?可巧奴婢端了药来,公子且让让,让奴婢来服侍六公子吃吧。”
啧啧,小六心下感叹,青丘还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连个婢女听墙角的本事都炉火纯青。
“桥归桥,路归路,你我二人云泥之别。我救了你一命,现如今等我伤彻底好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小六这一番话,算是给那个叫静夜的侍女吃了一颗定心丸,只是涂山璟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出去了。
不知不觉,玟小六已然在俞府将养了好些日子,该说不说,还真是富贵迷人眼,在大户人家的豪宅里住着是舒服。
这天玟小六斜倚在榻上,手上一边撕扯着鸭脖子,一边转着手腕轻轻活动着。心里盘算,自己伤已经快好全了,玱玹那伤估计也好的差不多了,就这几日,许是他就该“请”自己皓翎走一趟。嗯,该回去了,走之前还得和大人见一面,串子的婚事还需要张罗,不少事情都没了结呢。
多看几眼这小院美景吧,这可是清水镇最好的宅子,宽阔又不失机巧,以后再想住,怕是不能喽!
嘿,好死不死,窗子前突然飘来颗人头,挡住了大半景色,涂山璟那大长头发,呼呼哒哒的,真碍眼,不过他头上那冠子到挺好看,是块极温润的白玉镂的,这样好的色泽非得是归墟之中才洗刷得出来的。这要是戴在他家大人头上得多好玩,瞪大眼睛仔细找半天,才能在那一头白毛里找着是用什么束的头发,那多有趣儿!他这衣裳裁的也不错,那九头妖怪穿起来应该更超逸些,不过千山翠的颜色有些重了,相柳适合淡色的,换成天水碧会更好。
小六想着,眼前便浮现出了相柳如此打扮的样子,不觉笑出了声。涂山璟走到眼前了她都不知道。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眼前人说了话玟小六才回过神,“啊……自然是公子好看,好看。”这话问的,不是上赶着讨恭维吗?
“真的?难为你了,见过我身上那么多不堪的伤疤,还觉得我好看,小六,你不嫌弃我就好。”
小六心想又来了,与璟说话真是辛苦,一天要想如此多的好话哄他。真是身价涨了,反不如从前了,叶十七至少勤恳,涂山璟一天中用来伤春悲秋的时间怕是就不少。
玟小六坐直了身子,放下鸭脖子擦干净手上的油渍,正色道:“已经叨扰公子多日了,我身上伤也好了,今天告辞了吧,从今以后,我嫌弃你与否,都没关系了。”反正不日即返皓翎,青丘在回春堂插多少眼线都没关系,自己人都走了,他们探哪门子的消息。
涂山璟贝齿轻咬着下唇,看向玟小六的眼神中,有不解,有探求,总之,就差没直截了当说出来: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不过小六选择装看不见,他起身深深作了个长揖,而后夺门而出。
“相柳其人太过危险,不只是他妖族的身份,你该知道他在替谁卖命!”璟话语中依旧是关切的意思,却也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
玟小六身形稍顿,很想怼回去,辰荣军说白了,如今不过是你们四世家牵制西炎的一枚棋子,你说相柳是替谁卖命?可是这样的话语是不能说出口的,最后只得客气道:“多谢青丘公子惦念,只是我一个蝼蚁小民,不过是因着医术本事略略受制于九命相柳,也没有太多瓜葛,我玟小六是个惜命的人,不劳公子费心。”而后转身,走得更快了。
璟在玟小六身后,死死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后从袖中抽出一枚竹简书,那是俞信方才交给他的。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一月前,有一红衣鬼方面具女子随相柳入炎灷府。”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