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蘅手持棋具,在庭院中快步如飞。遥望着不远处的千禧阁,他不禁长叹一声。这千禧阁之名,乃父亲亲笔所题。《说文》有云:“禧,礼吉也。”此名便是父亲对长姐无与伦比的宠爱之见证,他希望她能永远幸福快乐。
那自己呢?
父亲留给自己的,唯有沉默。他未曾留下任何东西给自己,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或许是那时自己年岁尚小,不记得了。亦或许父亲确有留下些什么,却被自己遗忘了。
秋天蘅再次叹息,上前轻叩门扉。须臾,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回应
宋淮初进来
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推开门走进房间,道
秋小弟姐夫还没歇息,正好。小弟有一物件要送给姐夫,姐夫看看是否中意?
他宛如寻常兄弟般,放下东西后,便自顾自地与宋淮初谈笑风生,显得格外亲昵可爱。
宋淮初眉头微皱,放下手中书卷,瞧了一眼。接着打开装棋子的青玉盒,捻起一枚棋子于手中,细细摩挲打量一番后,问道
宋淮初墨玉?
秋天蘅点头应道
秋小弟姐夫瞧瞧是否喜欢?
宋淮初轻应一声:“嗯。”随后又道
宋淮初如今能拿出这般墨玉棋子,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吧?有何事,直说便是。
墨玉珍贵无比,能制成如此一盅棋子,其价值更是堪比连城之璧。他才不信这小子会无所求地送出如此贵重之物。
秋天蘅面露羞涩之意,坦率地说道
秋小弟这棋子其实是小弟未曾花费多少精力所得。这本是父亲昔日的心爱之物,可惜小弟对棋艺一窍不通,才一直将其束之高阁。恰巧听闻姐夫酷爱下棋,便赶忙将其找出,借花献佛罢了。
宋淮初将棋子在手中摩挲把玩,然后放了回去
宋淮初当真别无所求?
秋天蘅自嘲地笑了笑
秋小弟如今全仗姐夫的庇佑,小弟才有喘息之机,岂敢再有他求?这一套棋具也是小弟今夜特意前来拜谢姐夫的薄礼。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秋小弟姐夫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又保全了姐姐。小弟在此深谢姐夫。
话音未落,便要磕头行礼。这姐弟俩还真是如出一辙,宋淮初撇了撇嘴,心中有些不耐烦,伸手扶住他
宋淮初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你不知道吗?
秋天蘅诚挚地说道
秋小弟小弟晓得,可姐夫的再生之德,小弟无以为报。
宋淮初挥了挥手,愈加面露不快
宋淮初起来起来,别跪在这里,扰了我的兴致。
秋天蘅连忙起身,垂下眼睫,面露愧色
秋小弟是小弟的不是,扰了姐夫的好心情。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姐夫可否应允?
宋淮初说
瞧吧,终归是有所求,却不爽快直言。非得说一大通废话才提出来。这姐弟俩,都是一个样,既啰嗦又虚伪。
秋天蘅微微一笑,略带羞涩地说道
秋小弟小弟我棋艺不佳,听闻姐夫喜爱下棋,不知能否有幸与姐夫对弈一局,也好让姐夫指点我一番。
宋淮初就只是这样?
宋淮初一脸狐疑
宋淮初只是下棋而已?
秋天蘅看着他,眼神坚定
秋小弟就这样,只是下棋。
宋淮初呵,好吧
正好宋淮初也正感无聊,有人主动讨教,他自然不会拒绝。
二人相对而坐,宋淮初一脸不屑地说道
宋淮初你想要黑子还是白子?看你年纪小,我让你先选吧。
秋天蘅礼貌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小弟我棋艺不精,姐夫随意就好。我用剩下的那个就行,还请姐夫手下留情,莫要嘲笑我。
宋淮初挑了挑眉毛,拿起黑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宋淮初输了可别怪我欺负你哦。
秋小弟自然不会。
秋天蘅拿起白子,随意地落下一子。宋淮初则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可还没等他再看两个字,白子就如闪电般迅速落下。速度之快,令宋淮初心中暗自诧异。
宋淮初难道你是根本不会下棋?
秋天蘅并不回答,只是轻声说
秋小弟姐夫请继续吧,小弟心中自有分寸。
其实,快也好,慢也罢,会与不会并非取决于下棋的速度。只是人们往往会片面地认为,速度快或者慢,就代表着不会下棋。
宋淮初见他并不需要自己的指点,便不再多言,只是略带嘲讽地一笑,落下一子,然后又将目光移回到书上。
然而,白子紧随其后,快得让他应接不暇,仿佛下棋的人根本没有思考,完全是随意而为。
宋淮初你倒是胆大。
想起哥哥临行前的嘱咐,要和气待人,宋淮初字斟句酌后,才缓缓开口。然而,他嘴角那掩饰不住的讽刺笑意,却无情地暴露了真实想法。
秋天蘅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秋小弟不过是下棋罢了,自然是要随心而动。
宋淮初满脸不屑,哼哼两声,便不再答话。他们生怕自己再开口,就会忍不住讥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十几枚棋子之后,宋淮初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淮初你若是真的不会下棋,我倒是可以教教你,或者让你几招……你下得这么快,我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
言语之间,满满的都是嘲讽和奚落,可秋天蘅却不为所动,迅速落下一子,云淡风轻地说道
秋小弟承让了。
这一下,宋淮初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死死地盯着棋盘,看着秋天蘅从容地伸出手,拿走了自己的几枚棋子,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一股不悦之情涌上心头。而秋天蘅看着如今白子占据上风的棋局,嘴角才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微笑。
宋淮初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直起身子,开始认真地审视起棋局。这毛头小子的下棋路数让人摸不着头脑,速度之快,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自己刚落下一子,对方就如疾风骤雨般迅速跟进。
这便是父亲喜爱下棋的原因吧,棋盘如同天地经纬,步步暗藏杀机,又步步蕴含生机。只需寥寥数子,攻守之势便能瞬间转换,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也在须臾之间变换。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艺术品啊!
虽不见硝烟,但四处都是刀光剑影。只需一局棋,世间万物便可尽收眼底。
棋品如人品,此乃姐姐之教诲。欲人莫知汝之套路,唯有弃套路,惟以胜利为目标,不计得失,无任何惯常技巧可被识破。
使己变为多变者,令对手难以捉摸,只需赢得对方一丝犹豫,便足以胜之。
适才尚悠闲之的宋淮初,转瞬间已失先机。原本是随意对待只当是随手打发时间,可此刻不得不放下那画本子,转而认真起来。然不论其如何殚精竭虑,如何玩弄诸多花样以求扭转战局。秋天蘅皆十分冷静,平静如昔,于其落子之瞬间,如闪电般落下一子。
其面色愈寒,其心愈急,其焦躁愈甚。
秋天蘅视注视着已然冷下脸的宋淮初,轻声道
秋小弟姐姐与姐夫新婚燕尔,两相情好。姐夫又如此力挺我家,小弟感激涕零,惟愿姐姐姐夫恩爱白头。 且言及,姐姐得姐夫如此爱护,我与母亲亦可安心矣。亦真心为姐姐欢喜,得姐夫这般人护其周全。
秋天蘅一心二用,一边飞速落子如星,一边絮絮叨叨。初时,宋淮初尚深思熟虑,斟酌落子。然而为其所扰,他不禁又忆起秋阑跪坐于地,小心翼翼扯其衣角,泣不成声之模样。他不得不承认,秋阑这人哭的是很美的。眼泪大颗大颗自眼睑中落下,如泉涌,似晶莹剔透之水滴。
澄彻,又璀璨。
那原本朦胧的柔美,经泪水的洗礼,更显楚楚可怜。这股可怜并非富有美感的可怜,而是如狂风骤雨席卷后,凋零花瓣的残破之花。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可怜,宛如随时会破碎的瓷器,需要他精心呵护,将其珍藏高阁。
她紧紧拉住他,所有的话语皆被哭声淹没,恰似落入水中的人,呼救声被淹没于水中一般。那些话语破碎一地,再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句子。
那时的他,几乎未听清她的呢喃。然而,她就这样死死地抓住他,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是唯一的生存希望。
彷徨无措,绝望迷茫。
那些哭声,犹如绵密的针,生生地扎进他的心里。他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恍惚间,宋淮初想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犹豫着落下一子。那天,母亲抱着他,跪在地上,将脸埋入他的身体。
那日,晴空万里,此后,他却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秋天蘅迅速跟上。
宋淮初的神思稍一恍惚,便一分心,下棋的速度也越发迟缓,可秋天蘅依旧不改,始终落子如飞。
宋淮初心中憋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定是故意的。故意说话扰乱他的心神,又故意下快棋,给他施加压力,两头逼迫,就是想让他自乱阵脚。
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宋淮初也迅速落下一子。
秋天蘅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不过还是不假思索地快速跟上。
无名之火越烧越旺,那股子胜负欲也愈发强烈,二人你来我往,落子如风,白子、黑子、白子、黑子……
而秋天蘅嘴里也没停
秋小弟姐夫,不知姐姐后背的伤可好了吗?姐姐性子要强,从不肯与我们说,怕娘亲担心。
宋淮初有些心烦意乱,只能胡乱应付着,可又不能真的说些难听的话。毕竟,他不仅答应了哥哥们,也答应了秋阑。他这人向来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只好耐着性子道
宋淮初都好了,都好了,没什么大事了。
什么伤?他怎么不知道?
秋天蘅眸色倏地一暗,咬紧牙关,不露声色地改变了策略。他的攻势愈发凶猛,如疾风骤雨般凌厉,片刻间便如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夺魁。
在混乱的思绪中,宋淮初眼睁睁地看着秋天蘅又落下一子,他深知败局已定,无法挽回。体内气血犹如汹涌的波涛般翻滚起来,他的棋艺是守清长老传授的,与哥哥对弈时也难分高下。与其他那三人对弈,更是胜多输少。然而今日,他却不知不觉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这小子竟敢欺骗他,还说自己棋艺不精,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宋淮初你的棋是跟谁学的?
看着宋淮初脸色越发阴沉,秋天蘅抓起一把白子,如天女散花般扔在棋盘上,打乱了所有棋子的布局,
秋小弟是姐姐教的,可能是我学得不好,总是赢不了姐姐
宋淮初嗯
宋淮初满脸不屑,这些所谓的书香世家就是这样,有十分本事,只显露一分。藏头露尾,锋芒尽敛。真是无趣至极,还不如直来直去来得痛快。
他这个姐夫虽然有些沉稳,但还不够。容易心浮气躁,意气用事。刚才下棋就是如此,他其实是能忍的,也有些能耐。但稍一扰乱,他就乱了方寸。他为人嚣张傲慢,就像一棵仰头欲参破天的树,可再高大的树也怕火。
秋天蘅微微一笑,拱手道
秋小弟多谢姐夫今日相让,下了这么久,天色已晚,姐夫早点休息吧。小弟先行告辞了。
宋淮初本来就心中不快,听到他要走,也懒得搭理,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