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凭舟就这么呆坐在原地,紧紧抱住聂寒山的尸体,看到左边早已血红的鞭子,元凭舟捡起他,拿手帕擦了擦。
大殿外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领头的是李听寒,她一身干脆利落的深红色便服,她一手握着白磷剑,眼神凌厉,身后跟着几十人手拿着火把,是千山面的侍卫。
“千天卫听命,保护太子,擒拿贼人。”李听寒下令道。
“是!”
侍卫纷纷跑进大殿,将剩余的萤杀死后,开始收拾残局。
“你怎么来了?”元凭舟挑眉望向李听寒。
李听寒一个白眼过去:“王爷听闻你们遇袭,派我携千天卫前来救援,你命大啊元宴安,竟然没死。”
“我运气好啊,现在还活着。这小子差点,命不好,运气也不行。”元凭舟意有所指,他望着怀里的聂寒山,他的血仿佛在慢慢枯竭,马上要成为一具干尸。
李听寒没有接话,彼此沉默了。
“先放放吧,现在天还早,等天明了,将他和何刚一块葬了,你也累了这么久,去歇歇吧。”李听寒说完就转身,去查看谢钺的伤势。
几个人齐心将谢钺和齐啸天抬出了大殿,凌奕、秦惜之在刚刚受了伤,现在去看御医去了,柳风眠也没闲着,屁颠屁颠跑去照顾人。
独有阿皖一人没有动,她一直站在元凭舟的身旁。
元凭舟单脚跪地起身,抱着聂寒山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外走。他在城内借了一匹马,快马奔驰到了城外的那片林子前。
阿皖在身后不急不慢地跟着他。
这片林子里荒僻的很,杂草丛生,草木茂盛,夏季里的蝉鸣吱呀吱呀作响,元凭舟下马后将聂寒山用绳子绑在马上,踏着枯木,一脚一脚往里走。
林子的周围有一片透彻的湖水,在月光下的照映下波光粼粼,元凭舟停下来,将马绳拴到一旁的树干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聂寒山摇摇欲坠,元凭舟一把抱住他,然后抱他下马,放在树旁靠着。
元凭舟拿起剑柄,开始刨土,一层层土叠成了一个小坡,一个时辰过去,一个很大的土坑挖成,元凭舟抱起聂寒山,轻轻地放在黄土上。
元凭舟最后一眼看着他的面容。
元凭舟跳上去,开始往里填土,土层推到坑里,服饰、发丝、面容都沾染上了土粒。
渐渐地,渐渐地,缺口填平,土层高耸。
黄土埋没了聂寒山的面容,连着这位绝佳毒师的名誉,从此,世间再无阴柔手,无人再识毒春生。
元凭舟望着眼前这个土堆,原地鞠了三个躬,在他的内心,他们其实是朋友。
“出来吧,跟了我一路了。”元凭舟瞥了一眼身后那棵大树后的人影。
阿皖从树后缓缓走出,来到了元凭舟前。
阿皖的衣服已经格外破烂,一身的血腥味,脸上也洒满了红汁,元凭舟走到湖水旁开始清洗剑柄,往后看,阿皖还愣在原地。
“来吧,洗洗脸,呃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漼赤皖,你也可以叫我阿皖。”
漼赤皖慢悠悠地走到湖水旁蹲下,捧了一把水洗脸,淡红色的水从手缝中滑出,多洗了几次,脸干净了许多。
“为什么帮我们?”元凭舟一边十分精细地清理着纹路中夹杂的泥土一边问。
漼赤皖愣了片刻,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报恩。”
“报恩?什么恩?”
“家母的救命之恩。”漼赤皖说,“母……母亲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只知道在逃亡的路上母亲救了我,后来她认我当了女儿,我就跟着她了。”
“那你母亲是?”元凭舟问。
这个话题漼赤皖选择不回答,她目光呆滞的盯着天边那片繁星,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一片柔和之感。漼赤皖的五官谈不上精致,但很清秀。脸部轮廓流畅,是一个弧度饱满的鹅蛋脸,双眉弯弯,一双丹杏眼里装满了星星,鼻梁瘦小挺拔,薄粉色的双唇紧抿。
元凭舟没有再追问,要回去了,不敢想象如果李听寒知道他半夜跑出来会到王爷那里添油加醋说什么。
“走吧,回去了。”元凭舟起身后去牵马,漼赤皖呆愣地跟在后头。
“你的马呢?”元凭舟看她没有动作。
“没有,我用轻功跟过来的。”
元凭舟双唇勾起轻笑了一声,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身上的血腥味还是重,衣服也有些破损。
“漼姑娘,过会儿回去我跟李听寒打声招呼,你去沐浴更衣。”
“嗯。”漼赤皖答道,后知后觉补了一句:“谢谢。”
元凭舟又笑了:“好呆啊。”元凭舟心想。
元凭舟翻上了马,他伸出手,对着漼赤皖说:“从这回秦集城太远了,来,我们同乘一匹马。”
漼赤皖踌躇了一下,她走上前,回握住元凭舟的手,对方一个拉力,她上了马。
“抱紧我,别摔了。”
漼赤皖含蓄地拉住了衣角,元凭舟一个仰马,开始策马奔腾,风吹散了漼赤皖的发带,黑丝如瀑布般倾泉,路上颠簸,她不好意思跟元凭舟提慢点,
所以她被逼着选了另一个选择。
漼赤皖狠狠抱住了眼前的人,元凭舟感觉到后背有人拥了上来,内心感叹:“这招果然有用。”随后速度渐渐放缓了。
奔驰了一会儿,便入城了,他们二人直奔灵庄,将马拴在马厩后,元凭舟便领着漼赤皖去找了李听寒。
彼时李听寒此时正在收拾烂摊子,她刚刚处理完钱柴和那些尸傀的尸体,现在又顾着安抚谢钺的情绪。
元凭舟的出现,算是一束光。
“元凭舟!快来帮我!”李听寒声嘶力竭的吼着。
元凭舟刚想说找你的徒弟去,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华如烟在那一勺一勺地喂秦惜之粥,表情那甜蜜的。
元凭舟满脸无语,他只好过去,漼赤皖在身后跟着。
李听寒刚要开口,提前被元凭舟截了:“等等,想要我帮忙,先带这姑娘去沐浴休息。”
李听寒往后探去,果然是个姑娘,长的还格外好看,但浑身是血,估计是个练家子。
“行,成交。”李听寒唤来了华如烟:“给这个姑娘备好热水衣服,带她去沐浴,顺便收拾一间厢房给她。”
“是。”华如烟领着漼赤皖去了。
她们一走李听寒立马一脸八卦的样子:“这姑娘谁啊?元宴安你的桃花?”
“桃你大爷。”元凭舟白了一眼李听寒,随后语气敷衍道:“报恩的。”
“是嘛?她把你当恩人,那你呢?”
“滚滚,你还是好好掂量一下你跟柳风眠之间的事吧。”
齐啸天此时已经醒了,但人还是格外虚弱,他走到元凭舟前面站着。
“能讲讲于净安吗?”齐啸天问。
元凭舟沉默了一会儿,就把关于他的身份、原因、以及结果全部说了出来,包括后事。
“他埋在哪的?”
“城外的一片林子里,怎么齐老,你不会把我千辛万苦挖好的坟给砸了吧。”元凭舟开玩笑道。
“怎会。”齐啸天满脸失魂落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恨他杀我师弟,毕竟他也有苦衷,我只是想去祭奠一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暗林/江南客
“啊……”苏蝶落到了江南客后直接跪地吐了口血,内脏开始抽痛起来,苏蝶落手捂着肚子,脸部开始扭曲起来。
“少堂主……少堂主,来人啊,少堂主受伤了。”守卫看到了,连忙叫人一起抬进了卧房。
苏蝶落躺在床上,满脸惨白,汗滴不断往下砸,五脏六腑如烈火灼烧般,剧痛感使得她快要晕过去了。
医师把完脉后,摇摇头:“禀少堂主,属下无能,不知如何医治。”
“废物,把巫师找过来,快点!”苏蝶落疼的语气都在发颤,那医师见苏蝶落发怒,连忙连爬带滚地去找巫师。
巫师没一会儿就来了,他搭脉后连忙跪下:“禀少堂主,蛊母破碎,您由此受到了反噬。”
“别说废话,说重点。”
“臣为您开几味药,按时服用,近段时间不要再使用驭蝶之术,如若伤势加重,您可能就需要闭关。”
“知道了,将药交与翠芯,你退下吧。”
“是。”
灵庄/
李听寒光荣退休,安抚太子的艰巨任务交到了元凭舟的手上。
谢钺在那一个劲的诉苦,诉说自己有多害怕,诉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不容易……
元凭舟对着这张虚伪的脸都快吐了,安慰了许久不见成效,他只能拿出杀手锏。
“太子殿下,您在这么伤心下去,太子妃要知道了,怕是要难过的。”
谢钺一听到叶箐的名字,哽咽抽泣声立马停止,整个俪都都知道,叶家小姐脾气凶悍,而太子谢钺,出了名的怕妻子。
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
元凭舟见对方没有动作,心里喘了口气。
“着火了,来人啊,着火了。”突然间,门外传来千天卫的嘶吼声,“什么?”李听寒听后马上赶了过去,元凭舟随后。
梅园升起了大火,烛焰缠着枝桠,在树梢烧出一朵朵红色火焰,真正的梅花盛开了。
梅芳如披着发,一身红裙,她一手拿着秋冉的那幅画,另一只手握着火把,站在火焰的中央,四周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火苗跳跃,仿佛要将她淹没。
嬷嬷在园外被好几个人拉着,她满脸啜泪,脸色变得绯红,她声嘶力竭地高喊:“别去,别去啊芳如,我是乳母,我是乳母啊。”
梅芳如朝着她笑了一下,将火把往自己的身上丢,此时衣裙发丝已经被点燃,然后,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进了火海。
“来人啊,快来扑火。”
待千天卫扑灭大火后,梅芳如已经成为了一堆灰。
元凭舟没有停留,想到发生的种种,一股倦意袭来,他径直回了厢房休息,醒来时,天已近黄昏,霞阳落尽,只剩余晖四处迸射,元凭舟被窗角射进的阳光刺痛了眼,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困意还在脑子遣留,一天的睡眠让他感到饥肠辘辘,是时候出去觅食了。
元凭舟打理好衣服,顺便把睡翘的呆毛捋平,打开门时,人还是浑浑噩噩,走出门两步就看到漼赤皖并在廊间的柱子,双眼紧闭,睡颜隐在匀称的呼吸声中,看到她的一瞬间,元凭舟人立马就清醒了。
元凭舟轻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后轻拍了拍对方:“漼姑娘,漼姑娘。”
许是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浴血奋战,漼赤皖睡的很熟,元凭舟叫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元凭舟笑的无奈,内心想着总不能晾着一个姑娘在外面休息。
“冒犯了,冒犯了。”元凭舟对着漼赤皖低吟,上前将她捞起抱在怀中,慢慢走进了厢房,轻轻地放在床上。
元凭舟见漼赤皖连睡觉手都环着剑,他拉了拉,想将剑扯出来,“谁!”漼赤皖反射性睁眼,直接将元凭舟压在身下,用剑抵着他的喉咙,看清对方的真容后,漼赤皖愣了片刻。
“那个,能不能先起来,我觉得……我们这个动作有点……不合时宜。”
漼赤皖连忙起身,脸染上了绯红,元凭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搞得好像……是他调戏了小女生一样。
分明差点被调戏的是他。
漼赤皖后知后觉看了看四周,“这是哪?”
“这是我厢房,我看你睡的很熟,不好意思打扰你,但又觉得你睡那估计不怎么舒服,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抱了你进来,如果有冒犯的还望漼姑娘你见谅。”
“没……没事。”
漼赤皖和元凭舟磨蹭了一会儿便出了房门,李听寒正在料理后事,梅芳如只剩下一撮灰,被颜嬷嬷拿着罐子装着带回了云州,其人入兰家祠堂。
何刚被葬在了聂寒山的旁边,齐啸天很喜欢这片林子,既荒寂无人打扰,景色又秀丽。
他拿了一壶酒,缓缓倒在两堆黄土前,剩下的一口饮尽。敬自己,敬师弟,敬英雄。
谢钺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上报,圣上大怒,林涧、秋冉及那些侠武子弟的尸体被焚,生当共白首,死后一堆灰,也算圆了二人同生共死的愿望。至于钱柴,其人有谋逆之想,切除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警醒众人。
第二日谢钺启程回都,秦惜之随同,整个秦集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城门口的人络绎不绝,不远处停留了一辆马车,马夫早就等候多时,李听寒陪元凭舟过了哨关,在离别时,她总是有些无措。
“余摄骞不见了。”李听寒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件正事。
“嗯。”元凭舟没有很惊讶,“他被挑断了手筋,此后习不了武,翻不出什么大浪的。”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毒王庙?”李听寒质问道,“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老头素来不喜欢朝廷,你这次代表王爷去就不怕一去不复返吗?”
元凭舟不可置信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这是这几年以来李听寒第一次叫他哥,从及笈开始,二者的关系就变得生疏。
曾经那个粉琢玉雕的小女孩如今变得亭亭玉立,看着她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云衍凊。
“不,我不是代表王爷。”元凭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坚信,“我代表我自己。”
“听寒,四年前元家覆灭,和江南客有关。”元凭舟的眼神又变得十分涣散,“此去我不仅是履行承诺,更是想去查一下二者的联系,聂寒山曾说过二者之间有一个很重要的交易,我要知道是什么。”
“那毒王不放你怎么办?”
“不会,我有何刚的心头血,我相信毒王不会蠢到为了一个药人而毁掉世间仅有一瓶的炎泉手。”
李听寒看着他这个样子,心知道劝不动他,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我拨几个千天卫跟你一同去,或者柳风眠和我陪你去。”
“心意领了,但不用了。”元凭舟摆摆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有这位漼姑娘保护即可,我见过她的身手,高手之称不为过。”
李听寒回头望了一眼,果然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漼赤皖身穿一身黑衣,发丝被一根黑木簪束起,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木制斗笠。
“我奉家母之命,护元公子归都。”漼赤皖一本正经地说道。
“知道知道。”李听寒笑笑,“既然有人护着,那我就不担心了,这是烟台弹,遇到危险时拉响,王爷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来助你。”
说着李听寒递过去一个长条形的炸弹,元凭舟接过,“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准备启程了,明日你同柳风眠回都,路上注意安全,回都后向王爷报个信。”
“好。”
“好了,不送。”说完元凭舟便上了马车,漼赤皖在一旁戴上斗笠后翻上了马,“驾——”一鞭子下去,策马飞扬。
车轮转动,一车一马的身影慢慢消散在李听寒的视线中。
风吹过,萧瑟难熬,夏季逝去,转换轮回。
立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