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下旬的那个午后,华尔街证券交易所的前排起了长队,并逐渐发展为人山人海的态势-纽约股市的暴跌,已经让大部分资本家和银行家惶惶不安。通货膨胀和股票暴跌的风潮,已经席卷了这个城市,乃至整个西方世界。
很多失业的商人与农民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生活在凌乱的环境中,渐渐变成了流浪汉,场景十分凄凉。而就是在这样一条荒芜的街道上,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带着悲凉的神态走了过来。
只需寥寥几笔,便可以勾勒出她的面貌:一头褐黄色的秀发,搭配奇异的发卡,将头顶打扮得如诗如画;蓝绿色的眼睛凹陷在黑色的眼眶中,使人看起来萎靡不振;肤白貌美,但疲惫的深情使她显得十分憔悴,仿佛一夜白头。
她浑身的打扮也尽显锋芒:肮脏但不失风度的呢子大衣、陈旧又不失气质的单肩包,口袋里甚至还有一瓶经典芝华士,凸显出一个失业女青年百折不挠和坚韧自信的面貌。
这位特殊的女子,本名便叫艾波.玛莎。
前几天,她所工作的基金单位因为美元流失,在很多银行倒闭之前就歇业了。就是这样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意气风发的职场女青年,在如大山一般的压力下,喘不过气来。尽管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玛莎疲劳的内心还是在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让自己倒下。当然,这里说的“倒下”既有精神意义上,也有物理意义上的。
顺着条条大街小巷,玛莎失魂落魄的走到了时代广场-昔日的霓虹灯牌依旧闪烁,百老汇大剧院、可口可乐公司的招牌、 纽约时报的总部和梅西百货大楼仍然熠熠生辉,可曾经的广场已经陷入一片混沌-失业的工业高管和政府官员挤满了街道,叫嚣声不绝于耳。
“今天还有黄油面包吗?”玛莎俯下身躯,低声询问了几番路边的小贩。
那小贩似乎要把脑袋,藏进那浓密的胡子中。“最近生意不景气,那些面包都转卖给别人了。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一个人找不到睡觉还在赚钱的方法时,他就只能工作一辈子。这是借巴菲特老先生的话…股票形势不好,让你见笑了。”
“唉,老兄,振作一点,我也无家可归很多天了。瞧瞧广场上的这些人,我猜有80%的家伙还不如你。”玛莎只能安慰他,随后静静的离开了。
她步行走过了那一排排哥特式建筑和巴洛克式建筑,又敏捷地穿出喧嚣嘈杂的人群,进入了与第五大道垂直的一条小街中。
玛莎在残疾人基金会领取了10多天的免费素食-一坨又干又瘪的青菜和一块即将发霉的胡萝卜。尽管这样,她也属于破例领取。由于没有残疾证明,食管每次看到这位蹭饭的姑娘,都郁闷极了。
漂泊天涯独断魂,浪迹四方无牵挂。当时那些大农场主,宁愿把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也不愿将牛奶便宜售卖,所以玛莎根本领不到牛奶,更不用说热狗或者火腿肠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途径了多少救济住房、临时棚屋、停产的工厂和倒闭的商店。天色渐晚时,玛莎竟出乎意料地发现了一家生着炉火的房子。
仿佛遇见大海中的孤岛,沙漠中的绿洲,玛莎喜极而泣。
怀着忐忑的心情,玛莎上前去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仿佛年久失修,又被猛的一拽,发出嘶哑的鸣笛。
一个满脸络腮胡,头发稀疏而神态严肃的男人站在了玛莎面前。“请问,有什么事吗?”
玛莎愣了愣。她的目光不由得向屋内瞟去:一位神态安详的妇女坐在火炉边,恰似古希腊神话中的圣母,怀里还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是一间挺不错的屋子,布局明了,像铁达尼号上的二等舱,文雅而又略显宽敞。
“这位先生,我已经饿了几天肚子…您能否大发慈悲,赠予一点…”玛莎还没说完,她的声音便被婴儿的啼哭打断了。
似乎撞见了魔鬼,妇女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快走,不然我就动手了!”男人呵斥着把玛莎赶出门去,“你饿肚子关我什么事?今天有不少失业者来这里求助,我一个也没答应!”
“呯”的一声,那腐朽的木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随后,似乎是为了不招惹牛鬼蛇神,那窗户的帘子也被拉上了。
玛莎没有抱怨,也没有叹气,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路旁的一辆劳斯莱斯上,一个看上去像银行富商的男人,正和几个随从官员谈笑风生。“哈哈哈…明天我就回费城,愿那桶橄榄油和花生酱,你妹妹会喜欢,哈哈哈…”
那款初代的劳斯莱斯,是当时纽约上层阶级的奢侈品。普通人即使穷奢极欲,也无法想象到这样一款豪车。可现在,就似暴殄天物一般,一个完美的巧合和时机,出现在玛莎面前。
和四周穷困潦倒的景象相比,视觉和心理上强大的落差让玛莎惊叹不已。
步履轻盈,举止文雅,玛莎悄悄的走到了那辆车前。
像上次一样,她轻轻地叩了叩车窗。“请问…”
“噢,小姐,这么晚还在街道上…什么事?”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开口了。
听到这般温和的语气,玛莎放心多了。
“请问,你这里有什么果汁,或是黄油面包吗?我有点钱,可以…”
“Sorry,Miss.〞那个看似富商的男人道歉了:“这辆车都是从一个破产的老板那里租来的。我们这里啥都没有…可能外人看不出来,但是借凯撒大帝的那句名言‘一切皆有可能’来说,我们真不是什么公子贵族,只是急着回家罢了。”
“没有点吃的吗…哪怕是压缩饼干都行。”玛莎还心怀最后一丝希望。
“恐怕没有…”那几个随从官员说:“这个铁罐子的橄榄油还挺不错,我们可以分你一点。”
玛莎向这几位友善的朋友道谢,无可奈何地转身告别。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叹气,沿着蜿蜒的街道,向曼哈顿的金融区走去。
不久,她路过了联邦储备银行-几根欧式花纹的立柱下,台阶上,栖居着许多流浪者,甚至挡住了银行的大门,被几个警卫员驱赶着。玛莎早已见怪不怪了。
路边那朵蔷薇,鲜红的纯粹…玛莎凝视着它,在天色渐暗的微弱光线下,她仿佛从这朵经历风吹雨打的蔷薇中,看出了自己的浪迹天涯的身世。
不知怎得一个激灵,玛莎突然灵机一动,却又窜到了银行后方紧闭的小门前。在那堵高大、古老而坚硬的石墙下,一切门窗桌椅都显得脆弱而渺小。抱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她敲了敲传达室的窗户。
“谁呀?”一个女保安探出头来。
这仿佛是个难以理解的问题:“请问,如果来这里取钱…我该怎么进去呢?〞玛莎支支吾吾地问道。
“哦,告诉我账单号码,待会儿门就开了。你可以去取款机自己取。”保安说。
“这个…”玛莎露出了难为的神情。“怎么了?没有账单吗?”那位女保安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
“嗯…其实我是来存钱…”
那保安的手像报时鸟一样,“砰”一下伸出了窗口:“可是…存钱那可不行。今天早上股票崩盘崩得厉害,公用取款机都只进不出了。我迎接那些取款的商人还来不及呢!”
玛莎没有放弃:“那请问…可不可以在这里借宿…”
那女保安的眼神变得满是同情与悲悯,但还是理清了头绪:“取款就让你进来,我可不想丢了工作。”
玛莎悲叹一声,只好无奈地离开了那个窗口。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没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伙伴,这位美貌女郎显得孤苦伶仃。
那时的纽约歌舞团遍地,有声电影也渐渐被提上了荧幕。但此时心猿意马的玛莎,贫困的处境,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与心弦,让这位失业者无心专注于身外之物。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顷刻间,玛莎只停下疲惫的身子,稍稍仰起头,突然瞥见了一栋酷似华尔街金融交易所的建筑,上面巨大的蓝色标识,还烙印着“PANAM”几个大字。看起来,这是玛莎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原来,这幢大楼原名美洲航空总部,是1928年6月23日由三家航运公司,合并成为一家的控股公司。美洲航空总部的大楼,就设立在曼哈顿岛的上城区。当时联合国大厦的所在地还是一片空白,站在美洲航空总部大厦的楼顶,每天傍晚时可以眺望布满港口、船只的伊斯特河,并与落日的余晖交相辉映,格外静谧。
在当时经济危机的风暴浪潮下,美洲航运公司并未经受很多挫折与影响,人口迁移和工人返乡,反倒推动了航运业服务的发展,使得这家公司的运营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与经济萧条的大局面截然不同。很多转行的公司职员,拿到来之不易的机会进入美洲航运公司,生活很快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玛莎此时此刻内心期盼着、试探着,在绝不放弃一是希望的原则下,她仍然大胆而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这家当时赫赫有名而高不可攀的公司,现在成了玛莎的首要目标。
她没有简历,但是面貌自信。
她没有口才,但是智慧犹存。
她相貌平平,但是不甘平庸!
所有的花,都将被修剪枝桠,玛莎也不例外。
走进大厦的一层大堂,奢华的装修与设计便令玛莎瞠目结舌。中世纪欧式装饰的墙壁、遍布花纹的地砖格外耀眼。一尊镶金的普罗米修斯神像屹立在大厅中央,和顶部豪华彩灯的光芒交相辉映,使大堂里蓬荜生辉。
恐惧和渺茫的希望,让玛莎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几个警卫模样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您是来上访的吗?请问找哪位老板?”
“请问…这里现在接收应聘吗?”玛莎的话,仿佛语出惊人一般,把几个警卫吓了一跳。
“女士,我们航空公司的招聘部,几天前就已经停业了,而且并不在这栋大楼中!”他们说:“您还有什么问题么?”
“我想与威廉老板见面!请问,他是公司总裁吗?”
那几个警卫回答道:“是的,他虽然不说名扬四海,但却是泛美航空创始人胡安.特里普的挚友,进入公司工作后干起了投资生意,现在他的事业是一帆风顺、蒸蒸日上!”
玛莎的眼里流露出崇拜的神情:“我想见他…请问…”
“那就需要简历和户口!上访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明。”几个警卫有些不耐烦了,这一番话,彻底浇灭玛莎的驰骋热情,也让她明白了,为什么如此优秀的公司,大厅却空无一人。
几经挫折与磨难,玛莎心中的坚强意志与信念几乎烟消云散,就在她阴沉着脸,就要走出门时,突然听见身后的一声大喊:“请留步!”
是一位举止文雅而风度有礼的先生。
这位主管名叫汉斯.布莱德。看起来,他刚刚把今天晚餐的用具摆好,招呼几位警卫员到他办公桌边的壁柜里去取银器时,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闯进了大堂。其中,有一两个警卫对着玛莎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看着她,对这名流浪者心怀不满而怨气横生。
玛莎神情疲惫,带着哀求的语气说:“今天,我为了寻找一个合适住所,走了20多英里…我身上还有几法郎,希望先生您大开慈悲…”看起来,这位全身乱糟糟、头发蓬乱而毫无梳理的女士,并不如何讨人欢心,但主管还是发话了。
“哦,这样啊。你坐吧。”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玛莎有些瞠目结舌。
“噢…不是吧?”
“服务生,多准备一副餐具。”他向餐厅内的一个服务员喊道。他很快转过头来:“好吧,我们就不得不收留你一段时间了。”
到这时,玛莎才完全明了,阴沉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惊讶、疑惑和开心交织的神情,她一还不太愿意相信,继续询问:“真的吗?先生,您愿意收留我?”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曾经被人排斥、冷落的流浪女,也有受尊敬的一天。
“看样子,你也是基督教徒。”他清了清嗓子。“我们不仅相信慈爱和惠及众生的上帝,也相信积善成德的故事。”
“如果你有简历,你也可以考虑加入我们公司呀。毕竟这里的员工,任务量举足轻重,压力甚微,但却有提工加薪的机会。当然,打算去应聘的话,我可以向威廉老板推荐你啊。”汉斯.布莱德先生的话顿时让玛莎感激不尽。
“谢谢,不用了,我只麻烦借宿一宿。”透过煤油灯的矍铄的灯光,可以看清玛莎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几个警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接待这位特殊的女士。
晚餐时间,汉斯先生做完基督教徒的供奉仪式后,很快拿起餐具,开启了一顿美味的晚餐。玛莎也平生首次,品尝到了佳肴盛宴。
玛莎的内心很平静,她思索着、考虑着,已经策划好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可以就座了。”汉斯先生平静的语气,如一碗波澜不惊的水,镇静而从容。玛莎内心忐忑地坐了下来,注视着这位慈祥的神父,同时也是一楼大厅的主管。
他点好了蜡烛,摆好了火鸡和肉排,似乎这顿盛宴是为了照料家人而精心打造的。
当玛莎举起叉子那一刻,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味蕾的刺激,还是将她唤回了现实。那是一份纽约中上层阶级,例如石油大亨、百货老板或是银行经理才能享受起的美餐呀!
“好了,重回议题。你从哪里来?”神父汉斯的表情依旧泰然自若。
“从布鲁克林区来,今天早上才到曼哈顿…我是失业者。”玛莎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没关系,我们公司发展也不景气,不是你想象的乌托邦,但你如果可以考虑加入的话…会有福利的。”汉斯先生说,“我们今天招聘了三位员工,但都是做底层技术打勤工的活。”
30年代前,泛美航空在纽约虽然已经取得一定发展,但并未取得境内航运的主导地位。当时仅仅从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搬迁来五个多月的泛美航空公司,进驻了这家百老汇大楼。
“我在宾西法尼亚州学过涡轮电机专业…”玛莎说。
汉斯先生激动的拍桌而起,几个警卫都吓了一跳,有一个还险些摔倒在地。“好,非常好!人才难得。你要是有简历,我可以带你去见老板。”汉斯先生说。
“经济危机发生后,我甚至都联系不上父母…”现实的残酷差一点击垮了玛莎。“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想,可能明天坐火车回乡村,是个更好的选择。我家在乡下。”
〝能考上州立大学,也是万里挑一。我爸爸是个精明的商人,以前告诉我,一个人几乎可以在任何他怀有无限热忱的事业上成功。你要自信点。”
汉斯的话让玛莎备受鼓舞,但依旧眉目紧蹙。思考片刻,她仍然委婉的拒绝了。
看起来,主管汉斯的脸色冰冷。作为仁慈的基督教徒,他也没有强迫这位女子什么。
晚餐后,玛莎又顺着一段螺旋楼梯,来到了大楼十多层高的公寓。
汉斯安排了一位服务生前来招待。
“我真得练练心肺功能了…没想到大楼里还有这种宿舍。”玛莎说道。
“这可不是什么宿舍,小姐,以前这里是夜总会歌舞厅附属的五星级酒店。”招待玛莎的服务生彬彬有礼。
走进房间,看着豪华的家具,和洁白的床单,这般配置,令玛莎瞠目结舌。
“唉,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汉斯先生是好人,我也开始有点信仰基督教了…”玛莎喃喃自语。
经济危机发生后的纽约,贫苦、不公和动荡充斥着这座城市。玛莎不仅找到了心灵的栖息之所,更是寻得了一个合适住处。
PANAM…专用座机为您服务。玛莎看着床头的老式电话,心中感慨万千。
玛莎注意到的是,这间客房的橱柜里,也放着和汉斯先生办公桌旁一样的银器-烛台、餐具和工具,旁边还摆放了几瓶葡萄酒和威士忌。
这位小姐,早已疲惫不堪了,连衣服都没脱,床单也没铺,用鼻孔呼出的气息吹灭了烛火,倒在床上,立即熟睡了。
那个晚上,汉斯先生做完基督教徒的供奉仪式后,他又一人来到花园里散步,为夜晚那些还尚未休息的灵魂而独自潜思冥想,心灵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些伟大神秘的事物上面。远处教堂依稀可辨的钟声响了起来,12点了。
转钟后,一楼大厅的煤油灯便都被熄灭了,楼上的灯很快也相继熄灭,这栋建筑陷入了黑暗中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