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昶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几根微微蜷起的、冰凉的手指上。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干涩得发疼。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持和之前的伤口,酸涩疼痛得几乎不听使唤,微微颤抖着。手掌上沾着干涸和新鲜的血迹、灰尘,看起来肮脏而可怖。
他没有试图去碰触她的脸,没有试图去唤醒她。
那只布满薄茧和伤痕的、滚烫的大手,只是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缓慢地、极其轻柔地——
覆在了她搭在他腿面的、那只冰凉微蜷的左手上。
没有握紧。 没有包裹。 只是将掌心向下,轻轻地、轻轻地覆盖上去。
用自己滚烫的、粗糙的、沾着血污的掌心,温柔地、完全地——
捂住了那只冰凉微蜷的手。
仿佛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煨热那几根冰凉的指尖。 仿佛要用自己粗糙的触碰,去回应那无意识寻求的依托。
在他的掌心完全覆盖上去的瞬间,王昶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那只冰凉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抽离。 不是抗拒。 更像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暖意惊扰后的、本能的悸动。
紧接着,那几根原本微微蜷起的、冰凉的指尖,在他滚烫的掌心覆盖下,极其缓慢地、如同冻僵的幼鸟终于感知到暖意般,一点一点地……
松开了那无意识的蜷缩。
然后,最冰凉的那根食指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抵在了他掌心边缘一道粗糙的、新擦破的伤口上。
冰冷的指尖,触碰着滚烫的伤口。
一种尖锐而奇异的触感,顺着相贴的皮肤,瞬间窜过两人的四肢百骸。
王昶猛地吸了一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覆盖着她手背的大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却依旧保持着那个轻柔覆盖的姿势,不敢用力,也不敢移开。
而怀里的人,似乎因为这细微的触碰,在深沉的疲惫中发出了一声极其模糊的、几乎听不见的呓语。眉头又无意识地蹙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也被那伤口与指尖触碰带来的奇异感觉所惊扰。
但那只手,却没有抽走。
反而像是找到了热源,那根抵着他伤口伤口的冰凉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他粗糙的皮肤上蹭了蹭。
像一个无声的、本能的确认。
王昶闭上了眼睛。
滚烫的泪水,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冲出紧闭的眼睑,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在他覆盖着她手背的、肮脏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地板上那本摊开的、印着【VAS 9/10】的冰冷病历上。
他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抱着她,用自己滚烫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捂着那只冰凉的手。
像一个在无边寒夜里迷路的人,终于用冻僵的手,握住了一颗同样冰冷、却真实存在的星星。
尽管星光微弱。 尽管寒意刺骨。
但这触碰。 这真实无比的、带着痛楚和温度的触碰。
是他们在这片无声废墟里,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东西。
时间在冰冷的光晕和相贴的肌肤间粘稠地流淌。
王昶跪坐着,像一尊守护着易碎珍宝的石像。怀里的重量真实而冰冷,掌心下的那只手依旧冰凉,但指尖抵着他伤口的那一点细微压力,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持续不断地、无声地穿透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窗外的伦敦,夜色最浓稠的时刻正在缓慢过渡。那扇高窄的拱形窗外,深邃的墨蓝天空边缘,开始渗出一丝极其稀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像一滴稀释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滴入无边的黑暗。
办公室内,冷白的台灯光似乎也因此显得不那么刺目,柔和了些许,将依偎在地板上的两个身影拉出更长、更模糊的影子,投在沉默的书墙上。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崩溃时的痉挛,也不是无意识的抽噎。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从极度疲惫的休眠中逐渐浮起的细微动静。一直深深埋在他胸前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倦意,微微转动了一下。额角擦过他早被泪水汗水浸透、冰冷黏湿的训练服面料。
王昶瞬间屏住了呼吸。覆盖在她手背上的大手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颤,却又立刻强行稳住,不敢施加任何压力,只是维持着那份轻柔的覆盖。
他看到她那湿漉漉的、乌黑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被微风惊扰的蝶翼。然后,那双紧闭了太久、眼皮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完全睁开。只是露出一线朦胧的、失焦的眸光。长时间的哭泣和休眠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感觉到头顶上方冷白的光晕,和近在咫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坚实而温暖的轮廓,以及……包裹着自己左手的、那只滚烫、粗糙、带着干涸血渍和尘土的巨大手掌。
她的眼神空茫了片刻,似乎还在意识的浅滩徘徊,未能完全理解眼前的处境。那眸光涣散地扫过他训练服上湿漉的深色痕迹,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后,迟钝地、落回到自己被他大手覆盖着的左手上。
视线在那里停顿了。看着那只脏兮兮的、却异常滚烫温柔地覆盖着自己的大手。看着那大手边缘一道清晰的、已经凝结的暗红伤口,以及……自己那根无意识抵在伤口边缘的、冰凉的食指。
一种奇异的、冰与火交织的触感,从指尖相贴的那一点细微位置,清晰地传递上来。
林知许的瞳孔,在那涣散的眸光深处,极其缓慢地聚焦了一瞬。
没有惊惶,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榨干了的疲惫,和一种刚从漫长噩梦边缘挣扎醒来的、迟钝的茫然。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覆盖着自己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掠过血迹斑斑的手臂,掠过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结实胸膛的训练服,最后,定格在王昶低垂着的脸上。
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条,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一滴悬在他下颌上、将落未落的、浑浊的液体——混合着汗水、灰尘和未干泪痕的水珠。
王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低头与她对视,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姿势,感受着她那迟钝而茫然的目光,如同微弱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他的狼狈,他的肮脏,他的……存在。
时间一秒秒地爬行。
然后,王昶感觉到——
掌心下,那只一直冰凉微蜷的手,那根抵着他伤口边缘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走。 而是……用那冰凉的指尖,非常非常轻地,在他掌心边缘那道粗糙的伤口上,蹭了一下。
就像……就像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无意识地确认着唯一的依靠。
那一下轻微的蹭动,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撞进了王昶紧绷到极致的心脏!
他再也无法维持低垂的姿势,猛地抬起了头!
帽檐阴影瞬间褪去,露出一张布满汗水泥污、纵横着泪痕和红痕、眼底布满骇人血丝的脸。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燃烧的火焰或死寂的灰烬,而是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悔恨,和一种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林知许刚刚聚焦、却依旧空洞疲惫的眸子里。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只有彼此沉重而清晰的呼吸声,在黎明明昧的光线里交织。
林知许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狼狈不堪、写满了剧烈情绪的脸。看着他那双盛满痛楚和祈求的眼睛。她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无法处理眼前过于复杂的信息。
她的视线,又缓缓地、移向四周。
散落一地的书籍。 撕裂的报纸碎片。 歪斜的球拍,拍柄底部那块暴露的、带着毛刺的语法碎片,在渐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还有……不远处地板上,那张被血迹洇染了部分的、冰冷的病历封面。【VAS 9/10】的字样,隐约可见。
目光扫过那片狼藉,她空洞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般的波动。像是记忆的碎片在深水区翻涌了一下,又迅速沉没,只留下一片更深的疲惫和苍凉。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和他的覆盖。
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将目光重新移回到王昶脸上。那空洞的眸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个极其微弱的气流形状。
但王昶看懂了。
那个口型是:
“……疼。”
不再是之前歇斯底里的控诉,也不是崩溃时的泣血质问。只是一个简单的、疲惫的、近乎麻木的陈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王昶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凉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滚烫的泪水瞬间再次冲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他覆盖着她手背的大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死,挤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所有的语言,在那一声疲惫麻木的“疼”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只能更紧地、却又无比轻柔地覆盖着她的手,仿佛想将那一声“疼”从她冰凉的血肉里吸走,吸入自己滚烫的、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膛。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不断溢出泪水的额头,再一次,轻轻地、重重地抵在她冰冷汗湿的发顶。
像一个无言的承诺。 像一场沉默的赎罪。
林知许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他抵着,任由他覆盖着自己的手。空洞疲惫的眼睛缓缓闭上,仿佛刚才那一点点清醒的确认,已经再次耗尽了她刚刚积聚起的微薄力气。
窗外,那丝灰白逐渐扩散,缓慢地吞噬着墨蓝。城市苏醒前的低沉嗡鸣,隐约传来。
办公室里,冰冷的光晕愈发暗淡。
在一片狼藉和渐明的天光中,他依旧跪坐着紧紧环抱,她依旧无力地倚靠。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发顶,他的掌心覆盖着她冰凉的手。 她的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抵着他掌缘那道粗糙的伤口。
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彻底迷失、船身布满裂痕的孤舟,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暂时地、沉默地……靠在了一起。
以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 以荒芜互相依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