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中秋已过,自师无弦从狱中接到佳人坊休养,已有十余日。
当日我请了陆鸣亲自诊断,据他说师无弦身上的伤大多是皮外伤,唯有那双坏掉的眼睛,十分棘手。
因此我留他多住几日,一来养伤,二来……也算是补偿,他没有拒绝。
听绯凉提起,自从师无弦能下地走动,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水边的凉亭抚琴。
孙念辞“……你说他都是无弦而奏?”
绯凉“是,说是出狱时琴弦断了……”
孙念辞“换一根呢?”
绯凉“琴板……也裂了。”
虽未亲眼看到,但我心知肚明——将师无弦接出来的地方,是死囚牢。
那种地方,但凡进去多半没有再出来的,狱卒自然不将阶下囚当人。连人都不能保证完整,何况是琴。
他为人正直,不肯顺韩侑心意将刺杀污名安在二哥头上……所以才遭受了这样的报复,或者说,是杀鸡儆猴。
我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扔进水里,水面顷刻间掀起水花。
孙念辞“寻把好琴,我带去给他,就当我替二哥向他道谢了。”
见我起身,绯凉赶忙上前扶住我。
绯凉“公主一向惜才。”
孙念辞“师无弦……确实是才。”
这样好的才华,也难得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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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凉寻来的确实是把好琴,虽然比不上他原本的那把,但消遣总是够了。
师无弦在水边亭中奏琴,无音。有风过,花落了满身。
绯凉“咳……咳,公主来了。”
他拨琴的手顿住,却没起身。
师无弦“身子不便,不能行礼,公主恕罪。”
我才想说不碍事,身旁的绯凉已先我一步开口。
绯凉“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
孙念辞“虚礼而已,无关紧要。师大人,看看这琴?”
我使了个眼色,绯凉拆下琴囊,将琴摆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他收在膝前的手仍一动未动。
绯凉“公主,这……”
我摇摇头,俯身拨了两下琴弦。
孙念辞“尚且能入耳,师大人试试?”
听到琴音,师无弦终于抬起头,黑绸掩住他的神色,只余声调依旧波澜不惊。
师无弦“公主留我这么久,是想让我替你试琴?”
孙念辞“留你试琴,也太浪费了。”
孙念辞“我听说琴师一日不弹琴,技艺就会倒退三日。你这把琴坏了也有些日子了,就找了把新的,你先将就用着。”
师无弦刚搭在琴上的手又收回。
师无弦“我从不弹别人的琴。”
孙念辞“从现在起,它就是你的了。”
师无弦“琴乃益友,公主送琴,可有问过琴答不答应?”
一旁的绯凉嗤笑出声,师无弦扔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成分。
绯凉扯住我衣袖,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绯凉“我看师大人并不诚心交谈。公主,要不您还是……”
我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拂掉琴旁的落花,一手撑在桌边,一手轻扣琴板。
叩叩叩——
孙念辞“我问过了,它说它答应了。”
师无弦“……”
孙念辞“你要是不信,就再问问它?”
他终于起身,摸索着抱起自己的琴,宽大的袖摆擦过我的手背。
师无弦“公主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只是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对公主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孙念辞“我只是想道谢——”
师无弦“无论公主做什么打算,我对公主,都毫无用处。”
师无弦“我是戴罪之人,公主,要避嫌。”
他扶上桌沿,又一路扶过廊柱,走的极慢,却稳。
绯凉“公主心善,好意给他寻了琴,他怎么不领情呢?”
孙念辞“因为他想要的不是琴。”
绯凉“那他想要什么?……他宁遭此大罪也不愿答应大将军的威逼利诱,我还以为他是站在公主这边的。”
我远目师无弦离开的背影。白衣肩头沾了落花,却未拂去,只因他看不到。
春残花谢,簌簌而下,掩住了重重叠叠的飞檐。
这王城的盛景,我忽然想让他亲眼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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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我,陆鸣似乎也并不意外。
陆鸣“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
孙念辞“所以说,你有办法?”
陆鸣“公主有功夫操心这个,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更实在。”
陆鸣不再说话,继续翻他那些药经典籍,我又陪他坐了半刻。
孙念辞“但我还是想试试。”
陆鸣头也未抬,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
陆鸣“我知道公主执着,民间也有不少偏方,公主不信可以都试试,但我提醒公主一句,慎重。”
陆鸣“万一看到哪个偏方说,要用活人眼睛换的……”
孙念辞“……我是不懂医术,但我有常识。”
陆鸣“那最好不过。对了……他的伤如何了?”
孙念辞“前几日就好的差不多了,昨天已经送他回去了。”
陆鸣“是么……真是可惜,不然我今日高兴,说不定愿意陪公主做无用功——再瞧一瞧他的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