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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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谈笑风生的两个人在回程的路上格外沉默，公仪萧几次想缓和气氛都失败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骑着马慢慢凑到明帆身边，小声问道:“明同修，你出自清静峰，可是沈峰主的弟子？”

幻花宫的制度和苍穹山不同，在幻花宫中，哪怕成为直系弟子，也会有很多长老在收徒。因此，能成为宫主亲自教是弟子极大的荣幸。

而苍穹山虽然有十二个峰主，但各峰都由自己的长处。比如千草峰制药，百战峰好斗，万剑锋出了很多名剑等等。峰上所有直系弟子都由峰主亲自教导，洒扫弟子等外门弟子由六位长老统一教导。

故而，明帆觉得公仪萧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当然，我由他亲自教导，自然是他的弟子。”

此话一出口，明帆清清楚楚看到了公仪萧眼里的羡慕:“真好……沈峰主是一个惜才的人，当年洛师兄落到那番境地，沈峰主还能舍命相救……”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他能不遗余力地在绝地谷救了那么多人，真希望我还能再见见沈峰主，亲口和他道谢。”

此时此刻，明帆在心中挣扎——要不要告诉你，你们都是师尊找我时顺手救的？

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这样也好，给师尊攒攒名声。

别人不知道，明帆可太清楚沈清秋的名声目前坏到什么程度，那都能被说书先生津津乐道了，饭后闲谈都人尽皆知了。不过被沈清秋所救的人还是知道他的秉性的，也并不会说的太过。

这段谈话断在这，沉默依然是回程的主调。一路上思绪混乱的柳溟烟终于缕清了沈清秋所做的事，只是目的不明，她还是不清楚，沈清秋到底是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只为囚住巫雪。

马上就出白露森林了，柳溟烟回头看着灵力四溢的封禁结界，叹了口气，跟着明帆御剑赶往金兰城。公仪萧是幻花宫弟子，他必须留在这里，他千里迢迢从金兰城赶过来，只是因为老宫主吩咐他回来看着那些弟子，防止引起骚动。

分手前，明帆从乾坤袋中找出两张传音符，递给公仪萧:“师尊也时常同我提起你，待事情解决了，我向师尊开口，请你来清静峰玩一天。”

见明帆盛情邀请，公仪萧笑着回应:“那我可就等着明同修来给我送拜帖了。”说罢，两个人互相挥手，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赶去。

情绪大悲大恸后的眩晕已经消散，沈清秋费力坐起靠在墙壁上，揉着额角看着手上的细链。虽然链子细，但是他没有灵力，再加上体内的蛊被天魔血强行压制有些难受，所以对于这根细链，他并不能做什么。

“唔……”因为昏迷前哭过一场，沈清秋觉得嗓子有些痛，食指触上嘴唇时，还有一些血痂，“逆徒……”

等到力气恢复些了，沈清秋慢慢爬到地上，在意识到身上穿着什么后，他红着脸默默把衣襟用手拉上。扫过整个房间没发现半点可以用来蔽体的布料之后，他只能妥协。身上穿的薄纱衣料很轻，也……很透。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沈清秋又怎会不知道唇上血痂从何而来。可是人又不在，也没人能给他戳，心中咒骂八百遍“畜生洛冰河”之后，为防止这弱不禁风的身子着凉，他爬回被褥后选择以背示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高的太阳已经偏西，洛冰河着一身黑披风进了屋。沈清秋已经睡得够久了，听见洛冰河进屋，手中握了很久，已经染上他温度的银针迅速飞出直扎洛冰河眉心，显而易见没什么用，被接住了。

“啧啧，”洛冰河看着手里淬了毒的针，感慨道，“师尊，您可真是，出乎弟子的预料啊。本以为您最多拿银簪磨出根针来，却不想您竟连剧毒都随身携带……不怕自伤吗？”

内心仍在重复“小畜生混蛋”的沈清秋终于回神，看着洛冰河的着装，皱了皱眉，不悦道:“你做贼去了，穿成这样。再者，白日穿夜行衣，你是怕别人看不到你？”

本来没做贼被这么一说感觉像是在做贼。洛冰河尴尬一咳，换话题:“师尊别这么说，弟子可是有礼物给您的。”

毫无礼貌。沈清秋挑起眉尾，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随你杀随你剐了，你却不杀不剐把我关在这里，什么意思。”其实他自己明白一点的。

从始至终洛冰河都知道自己这个师尊聪颖的不是一星半点，想必已经猜出了十之三四。洛冰河收起披风坐在沈清秋身边，温柔地把沈清秋的发丝别到耳后，道:“没什么意思，地址说了，有礼物给您。”

说罢，沈清秋面前突然凭空起了一面水镜，水镜中记录的内容正是金兰城中苍穹山与幻花宫对峙的画面。洛冰河恶趣味地删掉了岳清源所说的话，画面的开始，是在秋海棠讲述那“十五岁屠恩人满门”的白眼狼的故事。

沈清秋从看到秋海棠开始，身体就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觉得浑身冰凉，尤其是手脚，似乎不通血液。背上突然似有棍子一下下抡着，似乎流了血，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他不知道他现在的脸比死人的还要白，上面布满了惊骇，恐惧。

一直观察沈清秋的洛冰河自然不会放过他的表情变化，放声嘲笑:“师尊，您真应该照照镜子，您不知道您脸上的表情有多可笑。高傲如您，竟然也会露出这种似是见到恶鬼的表情哈哈哈哈。”

沈清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的耳边回荡着秋剪罗似从地狱发出的诅咒:“你是我秋家的一条狗，是我不高兴了可以随便杀掉的畜生，你跟我讲人权讲尊严？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要不是海棠喜欢你，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着吗！”

每次提到秋海棠，秋剪罗的眼睛里总会揉进几分柔光，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好哥哥，但绝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沈清秋清楚地记得，他十四岁那年是如何见证一个佣人，因为弄混了秋海棠想吃的冰酪的口味，被生生打板子打到死。惨叫声和鲜血一起迸发，染红了那年尚未经世事的沈九的眼。

暴虐，残忍，温柔，宽容在同一个人身上矛盾的呈现，秋剪罗见到妹妹来了，无论在做什么总会腾出时间。可也是因为秋海棠来了，每一次落在他身上的惩罚就会更加痛苦，更加想让他去死，更加让他憎恨秋府，更加让他懊悔为什么留下的是他。

一次又一次的责罚打骂，一次又一次的表面功夫，沈九恨极了秋剪罗，他能咬着牙跟在秋剪罗身边三年，却再也忍受不了一天被当做畜生不能做人的日子。冰冷的铁剑穿过了那人炽热的身躯，滚烫的鲜血铺满了整个书房，大大小小黑黝黝的洞布满那人的胸膛。

秋剪罗被他杀了，用最残忍的手段。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做出应对了，为什么结果还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看沈清秋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洛冰河满意极了，他大方解释道:“师尊，别以为您用苍穹山的权利处理了您留下的痕迹我就找不到了，幻花宫有幻花宫的手段。”

“混账……”沈清秋空洞着眼眸，不自觉道，“混账……”

啧，失神都不忘了骂他，真不愧是他的好师尊。洛冰河抬手加快了水镜的播放速度，停止加速时刚好是千夫所指的场面。

沈清秋的手紧紧攥着，指骨用力到几近陷入掌心，条条血丝慢慢爬上他的眼睛，他几乎是失控怒吼道:“洛冰河！你到底想怎样，五年间我未曾有一次踏出清静峰，若非是你，哪里来的这些风言风语！哪里来的这些信口胡说的愚人庸人！”

“不不，”洛冰河勾起沈清秋脚踝上的锁链，慢慢道，“你当真没出去过吗？”

没出去过啊……不……离开过，一次……

四年前他在白露山找天琅君的时候，离开了苍穹山。

“师尊，您当幻花宫是瞎的吗，那么大一个封禁结界，稍微有点灵智的都能察觉到。天下谁人不知你修雅剑沈清秋最善阵法这种旁门左道，不精于剑术武术，尽在嘴舌上下功夫。”这等于是在沈清秋雷点蹦迪。

即使沈清秋明白，洛冰河这么做是想毁了他，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若真要毁大可把他扔到地牢自生自灭，为什么要锁在卧房以铁链缚之。

“弟子总要为幻花宫安危负责的。”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以幻花宫首徒的身份，洛冰河想了想没说。

身为沈清秋的弟子，却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拜了别人为师！沈清秋踢开洛冰河的手，恶狠狠道:“你个畜生，本尊还活着，本尊没死！你竟敢拜别人为师，本尊教你的那五年，你喂狗吃了吗！”

“五年？”洛冰河冷哼一声，“是没喝我拜师茶，挂名师徒的那五年？是我不得入学堂，听课靠蹭的那五年？是基础心法为假，进阶心法无用的那五年？还是我作为弟子被你扔到前面与魔族对抗，被打到半死拼了命才赢下对决，你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那五年？又或者……是你在我被弟子欺辱时，转身离开视而不见的那五年？”洛冰河苍白地笑笑，“沈清秋……那五年，你真的尽到一个师尊应尽的义务了吗？”

水镜继续播放着画面，沈清秋清楚听到尚清华躲在一边，用并不大的声音说:‘我们也不知道沈师兄中蛊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隐居后到底做了什么，我们都没亲眼看到，是吧……’

“没亲眼看到”，间歇怀疑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都是他该得的……

同门十余年，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沈清秋那蔑视他人的眼闭上了，抿着冷笑的嘴唇松开了，血痕慢慢从嘴角流下，身子一软，他倒在了洛冰河身上。

又是大悲大恸，不过他没晕倒，只是浑身无力，意识不清晰。洛冰河扶着他躺在床上，抓起他的右手细细把玩，像是在欣赏顶级美玉。他道:“师尊怎么能怪尚师叔呢，别忘了当年是师尊亲手在他们心尖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我不过推波助澜了一下，它就疯狂的破土发芽，生长开花，接触了罪恶的果。”

他敛去眸中疯狂，平静道:“这能怪是我摘下了果实递给你吃呢。”

“大逆不道……”虚弱的声音从脆弱的人儿嘴里发出，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可惜洛冰河不会。

他低下头放肆地啃食那片薄情的柔软，直到腥甜的血被舔舐干净，他擦了擦嘴角被沈清秋咬出的伤口流出的血，道:“别这么说，师尊，大逆不道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