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总躲在巷子尽头的旧书堆里。蝉鸣聒噪得像要把空气煮沸,而我抱着膝盖缩在纸箱后面,看阳光透过废弃仓库的破窗,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书包里的试卷摊开着,红叉像密密麻麻的蛛网,缠得我喘不过气。
"喂,你在这里多久了?"
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时,我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半块面包掉在地上。抬头看见三个少年站在仓库门口,逆光里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个子最高的那个穿着白色T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戴眼镜的抱着本厚厚的书,镜片反射着光;还有个皮肤黝黑的,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草莓,红得发亮。
是隔壁班的林野、周明宇和赵阳。我在学校见过他们,总凑在一起讨论习题,或者在操场打篮球,是那种浑身都透着"阳光"二字的人。而我,是老师口中"孤僻""跟不上进度"的学生,连同桌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路过。"我慌忙把试卷塞进书包,手指绞着衣角,像只受惊的兔子。
赵阳几步跨到我面前,把竹篮往我怀里一塞:"吃吧,刚从后山摘的,甜得很。"野草莓的清香混着泥土气息扑过来,让我想起奶奶生前种在院子里的草莓藤。
周明宇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来不及合上的书包上,轻声问:"是因为期末考吗?"
我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我第三次数学不及格,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实在不行就转学吧,别拖累班级平均分"。
"我给你补。"林野突然开口,声音很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在我身边坐下,抢过我的试卷,"这道题辅助线画错了,应该这样..."
那天傍晚,他们没走。林野给我讲题,周明宇帮我整理错题本,赵阳则在一旁给我剥野草莓,塞到我嘴里。仓库里的蚊子嗡嗡叫,他们却好像没察觉,直到天边最后一点光都消失了,林野才合上我的练习册:"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见。"
我以为他们只是随口说说,毕竟谁会愿意花时间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可第二天,他们真的来了,还带了台灯和折叠桌。林野的讲解总是很耐心,一道题讲三遍我还不懂,他也只是揉乱我的头发,说"再讲一遍";周明宇的错题本记得比教科书还清楚,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赵阳则每天变着花样带吃的,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煮玉米,总能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渐渐地,仓库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不再躲着他们,甚至会提前去打扫,擦干净那张缺了腿的折叠桌,摆好四个小马扎。林野会带篮球来,教我投篮,说"男孩子要多运动";周明宇会给我读诗,说"文字能让人安静";赵阳则拉着我去后山探险,说"大自然能治百病"。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我攥着数学及格的试卷,手都在抖。林野抢过去看了,突然把我抱起来转圈,赵阳在一旁欢呼,周明宇笑着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就说你能行。"林野放下我,手心的温度透过T恤传过来,烫得我脸颊发红。
那天晚上,我们在仓库里煮泡面,赵阳偷偷加了个鸡蛋,非要塞给我:"给我们的大功臣补补。"林野把自己碗里的火腿肠分给我一半,周明宇则从包里掏出本《小王子》,说"奖励你的"。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我们沾满泡面汤的脸上,我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我窒息的孤独,好像被这笑声冲散了。
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去拍了张合影。林野站在中间,左手搭着我的肩,右手搭着赵阳的肩;周明宇站在我左边,眼镜擦得锃亮;我站在他们中间,第一次在照片里笑得露出牙齿。照片被林野洗了五张,我们每人一张,背面写着他的字:"山高水长,我们不散。"
高中不在同一所学校,却没能挡住我们见面。每个周末,林野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后座载着我,穿过三条街去周明宇家。赵阳总是提前到,带着他妈妈做的酱牛肉;周明宇的书房里永远有新泡的茶;林野则会掏出我们的错题本,说"不能松懈"。
有一次我被隔壁班的男生欺负,说我"跟三个书呆子混在一起",林野正好撞见,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拳头攥得发白。后来他胳膊上添了道新疤,我给他涂药膏时,眼泪掉在他伤口上,他却笑着说"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后谁再欺负你,哥帮你揍回去"。
赵阳把那几个男生堵在巷口,警告他们"离我弟弟远点";周明宇则去找了老师,条理清晰地陈述事情经过,让那几个男生被记了过。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林野渗血的绷带,赵阳紧抿的嘴角,周明宇严肃的侧脸,突然明白,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感觉——像有了座山,无论刮风下雨,都能安心躲在后面。
高考结束那天,我们又去了那个仓库。里面的旧书堆还在,折叠桌还在,只是我们都长高了,坐在小马扎上,膝盖都快碰到下巴。林野说他报了本地的大学,周明宇和赵阳也跟着报了同一所。
"你呢?"他们齐声问我。
我掏出录取通知书,也是那所大学。其实我原本可以去更好的城市,可填志愿时,笔悬在纸上,突然想起林野说的"山高水长,我们不散"。
林野突然笑了,伸手揉乱我的头发,跟很多年前一样:"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天的晚霞特别红,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夕阳。赵阳从包里掏出罐啤酒,我们一人一口,辣得直吐舌头,却笑得停不下来。周明宇说他要学法律,以后当我们的"法律顾问";赵阳说他要学农业,以后种好多好多草莓;林野说他要学建筑,以后给我们盖栋大房子,带个院子,像赵阳家的草莓地;我说我要学教育,以后去教那些像我一样曾经孤单的孩子。
我们坐在仓库的地板上,从傍晚聊到深夜,说以后要住在同一个小区,周末一起做饭,老了一起去钓鱼。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我看着他们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成长或许就是这样——不是突然变得勇敢,而是有人让你相信,你值得被爱;不是突然变得优秀,而是有人愿意陪你,一步一步慢慢走。
如今我们真的住在同一个小区,林野盖的房子里,有个赵阳种满草莓的院子。周明宇成了律师,却总在我们被物业刁难时,拿出他的法律条文;赵阳的草莓园开了网店,每天把最新鲜的草莓塞进我们冰箱;林野的建筑事务所越做越大,却总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玄关的灯;我成了小学老师,班里有个像我当年一样孤僻的孩子,我会像林野他们对我那样,给他讲题,听他说话,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去年冬天,我们又去了那个仓库。它快要被拆了,里面的旧书堆不见了,折叠桌也没了,只有我们刻在墙上的名字,还依稀可见。林野指着我名字旁边的划痕,说"这是你第一次及格那天刻的";赵阳蹲在地上,说"这里以前放着我们的泡面桶";周明宇推了推眼镜,说"那天的月光就是从这里照进来的"。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想起十五岁那个夏天,他们像一束光,穿过昏暗的巷口,照亮了我布满灰尘的青春。原来有些友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让孤僻的人变得开朗,让怯懦的人变得勇敢,让那个总躲在角落的少年,终于敢走到阳光下,笑着说:"我有三个最好的朋友,他们是我的光。"
雪越下越大,我们并肩走出仓库,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串。林野的笑声穿过风雪,传到很远的地方。我知道,这束光,会一直亮着,照亮我们往后的路,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