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

当千结的靴底真正踏上星际和平公司总部光洁如镜的大厅地面时，一股强烈的恍惚感攫住了他。

璀璨的人造天穹投下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香氛混合的、属于“秩序”的味道。四周是步履匆匆、西装革履的精英，身份识别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游走于阴影的通缉犯，竟能如此光明正大地，从这象征着绝对权力与规则的正门走进来。这感觉……荒谬又新奇。

顶层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巨大的全息星图悬浮在长桌中央，冰冷的数据流无声滚动。

砂金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他垂着眼帘，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所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正襟危坐的各部门主管，“诸位还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它来自会议桌最末端，一个几乎被阴影吞没的角落。

砂金的指尖停住了。他没有抬头，只是声音更冷了一分，像淬了冰：“说。”

角落里的人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低气压，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抱怨：“你什么时候下班？”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我饿了。”

“……”

死寂。

随即是压不住的、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角落那个银白色头发的青年身上，又飞快地瞥向主位上神色莫测的砂金总监。

震惊、探究、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神色在与会者脸上交织、变幻，最终都化作了心照不宣的、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这位是谁？！竟敢在战略投资部的核心会议上，问总监什么时候下班？还……饿了？！

砂金手顿了顿，他面上那层冰封般的冷漠，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瞬间消融、软化，他抬头，视线精准捕获最后面的千结，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估计得晚上了。”

“唉……”千结得到答案，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进宽大的会议椅里，发出一声半死不活的、悠长的叹息。

砂金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重新垂下目光，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叩，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那么，还有其他问题吗？”

底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电子屏里。谁敢有问题？总监这变脸速度，谁敢触霉头？

砂金环视一周，见无人应答，便随意地挥了挥手：“散会。”

人群如蒙大赦，迅速而安静地鱼贯而出，只留下空旷的会议室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震惊与八卦的余韵。

待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砂金才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依旧瘫在椅子里的千结。他在千结面前站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千结眨了眨眼，金色的瞳孔里映着砂金的身影。他以为对方又要像往常一样捏他的脸，便非常配合地、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主动将自己的下巴搁进了砂金温热的掌心。这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掌心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全然信赖的姿态，让砂金微微一怔。从这个俯视的角度看去，千结微仰着脸，下巴搁在他手里，银白的发丝有几缕滑落颊边，眼神带着点懵懂的依赖，像极了……一只主动将最脆弱的脖颈送到主人掌心下、等待抚摸的猫咪。

砂金低低地笑了一声，顺从心意地收拢手指，在那细腻光滑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章鱼小丸子”千结的眼睛亮亮的，“还要橘子汽水!”

“好。”砂金应着，走到墙边的智能点餐终端前操作了几下。一个圆头圆脑的服务机器人立刻从角落滑出，接收到指令后，欢快地颠着小轮子离开了。

千结这才有闲心打量起砂金的办公室。

他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整片星穹的夜景如同一幅铺开的、流动的璀璨画卷，霓虹闪烁，轨道流光，悬浮车如萤火般穿梭，繁华得近乎……令人窒息。

“你办公室真大。”他感叹。

“嗯，”砂金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后，重新拿起一份文件，头也没抬，“文件也很多。”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正在审批文件的笔尖，没抬头，只是对着窗边的身影招了招手：“过来。”

千结走过去，他的头发更长了，却一直没有打理，随意披散在肩头。

砂金极其自然地拉过千结的手腕，熟稔地取下他腕上那根金色的皮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微凉的发丝间，拢起，束好，动作流畅而温柔，仿佛做过千百次。

不喜欢扎头发？没关系。只要他在，这根头发丝儿就别想散下来添乱。

就在这时，办公室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托帕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钉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砂金背对着门口，正微微倾身，专注地为窗边的青年束发。他侧脸上那抹柔和得近乎宠溺的笑意，是托帕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在他那张完美面具上见过的、真实的温度。那一瞬间，托帕脑子里只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同事被夺舍了怎么办？”

“咳……咳咳！”托帕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砂金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睫，当目光触及托帕身影的刹那，脸上那抹真实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间切换成了托帕熟悉的、无懈可击的45度角标准化微笑。

托帕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人还是那个人，没被掉包。。

千结闻声回头，恰好对上托帕带着惊疑与探究的目光。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温和无害、堪称完美的笑容：“你好，我叫千结。”

声音清澈，态度诚恳。

“你好，我是托帕。”托帕回之一笑，看千结的表情有些复杂，尽管他一向不相信公司论坛，毕竟论坛里每月都说休假，但一次没休过。可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强了。无论谁看到砂金露出那种表情，都很难不心生疑窦吧？

千结当然知道托帕，他曾从这位石心十人之一的高管手里手里硬生生抢走了一颗星核，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他抬头看了一眼砂金，后者正用眼神示意他。千结心领神会，非常有“眼色”地冲托帕点点头，转身就溜进了办公室旁边那个带休息室的小套间——砂金加班熬通宵时的临时窝点。

托帕看着千结如此熟门熟路、理所当然地消失在套间门后，眼中的深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快步上前，丢给砂金一叠文件:“你要的上季度战略投资部财报和风险评估，全在这儿了。”

说完，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她双手撑在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紧闭的套间门，红唇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压低声音调侃道：“啧啧，别人位高权重之后，身边总得养几个知情识趣的小情人。我说砂金总监你怎么一直清心寡欲的，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娇？”砂金闻言，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托帕的用词显然让他非常不满。脑海里瞬间闪过千结面无表情、一刀干净利落劈开三个精英保镖、血溅三尺的场景，那动作快得连残影都看不清。

他斩钉截铁地反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他不娇。”

开什么玩笑，那分明是个人形凶器！

托帕：“……”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表情管理彻底失控，一脸活见了鬼的表情。

重点是这个吗？！砂金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歪到黑洞里去了？！

“好……吧？”托帕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决定不再纠缠这个危险的话题。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带着一丝迟疑，仿佛终于想起了正事，“菲洛德星系降下了一颗星核，上级要求你去收回。”她站在门口补充道。

砂金合上刚翻开没多久的报告，像丢垃圾一样把它塞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嗯？又是我啊……”

托帕出门时听见砂金的抱怨，冲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职业假笑:“能者多劳嘛！，战略投资部也可以做其他部门的事。”

门关上的瞬间，砂金脸上那点假装的疲惫也消失了。他靠进宽大的椅背，目光投向落地窗外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夜景。璀璨的霓虹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