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冰棍的冷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在闷热的空气里凝出细小的水珠。凯莉咬着冰棍的动作顿了顿，忽然侧过头看我，嘴角沾着点透明的糖渍：“你转学过来，家里是搬回来了？”
我舔了舔冰棍上融化的糖水，点头：“嗯，爸爸工作调动，就回来了。”
“哦。”她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校服胸口的校徽，突然笑出声，“你们学校的校服比以前难看多了。”
我低头看自己灰扑扑的校服，确实不如她身上这件蓝白相间的清爽。初中时我们的校服是同款的藏青色，她总爱在袖口别上各种亮晶晶的别针，有次甚至别了只塑料小恶魔，被教导主任抓着说了半节课。
“你倒是没怎么变。”我看着她发尾的紫色挑染，“还是这么……扎眼。”
“那是。”她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转了个圈，紫色发梢扫过我的手腕，带着点冰凉的触感，“本小姐可是走在潮流前线的。”
说话间，她手里的冰棍滴下糖水，落在手腕上。她“嘶”了一声，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黏。我赶紧从书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视线无意间扫过她手腕内侧——那里有个浅浅的疤痕，像片小小的月牙。
是初中那次运动会留下的。她摔在跑道上时，被碎石子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在紫色的紫荆花瓣上，触目惊心。我背着她往医务室跑，她趴在我背上，声音气若游丝，却还在念叨：“别碰我头发……刚做的造型……”
“还疼吗？”我指着那道疤问。
凯莉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指尖轻轻蹭了蹭疤痕边缘，漫不经心地摇头：“早忘了。倒是你，背我的时候差点把我摔沟里，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可我看见她捏着纸巾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小卖部门口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把空气中的花香和冰棍的甜味搅在一起，酿成一种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我请你吃一个星期的冰棍赔罪？”我提议。
“才不要。”她挑眉，“本小姐的时间很宝贵，不如……”她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放学陪我去个地方。”
她的呼吸带着柠檬的清香，拂过我的耳廓，我感觉耳垂瞬间烧了起来。刚想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跑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拍了拍凯莉的肩膀：“凯莉，放学去打球啊？上次输你的账还没算呢。”
凯莉皱了皱眉，往旁边躲了躲，避开了那人的手：“不去，有约了。”
“约谁啊？”男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探究，“这位是……新来的转校生？”
“关你什么事。”凯莉把没吃完的冰棍棍扔进垃圾桶，拉着我的手腕就往校门口走。她的手心很凉，指尖却带着点汗，攥得不算紧，却让人没法挣脱。
我被她拉着穿过人群，听见身后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喊：“凯莉这是有情况啊！”
走出校门很远，她才松开手。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里留着几道浅浅的红痕，像被花瓣轻轻划过。
“那是篮球队的，脑子不太好使。”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语气有点别扭，“别理他们。”
“嗯。”我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你要带我去哪？”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指着街对面的老巷子：“去了就知道。”
那是我们初中时常去的巷子。巷口有棵老紫荆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叶铺得像把大伞。以前放学，我们总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写作业，她写一会儿就开始数花瓣，说：“等这棵树的花都落了，我们就该升初二了。”
可没等到花落，我就先离开了。
穿过马路时，凯莉很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紫色的颜料——大概是画画时蹭到的。我想起初中时，她总爱用紫色的水彩笔在我笔记本上画小恶魔，说那是她的专属标记。
巷子里还是老样子。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砖缝里钻出几丛狗尾巴草，阳光透过紫荆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凯莉拉着我走到巷子深处，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这里是……”我愣住了。
这是间废弃的旧画室，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玻璃上还贴着褪色的“招生”广告。初一暑假，我们在这里学过半个月的画画。凯莉画的第一幅画是海盗船，船帆上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紫荆花，她说：“这是我的船，以后要载着重要的人去远航。”
那时我以为她在说漫画里的角色，现在才隐约明白，她指的或许是别的。
凯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转。“咔哒”一声，门开了，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我跟老板租下来了。”她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偶尔来画画。”
画室里比想象中整洁。靠窗的位置摆着画架，上面蒙着块白布，墙角堆着几箱颜料，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最显眼的是墙上的画板，上面贴满了紫荆花的素描，有含苞待放的，有开得正盛的，还有被雨水打湿的，每一张旁边都标着日期。
最新的一张画的右下角，日期是昨天。
“你一直在画紫荆花？”我走到画板前，指尖轻轻拂过画纸。纸上的紫荆花瓣层次分明，阴影处用了深紫色，边缘却晕着点浅粉，像被阳光晒透了。
“闲着没事干。”她走到画架前，掀开白布，露出里面的画。
画布上是片紫荆花海，粉紫色的花瓣铺天盖地，中间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扎着马尾，一个留着短发，正蹲在地上捡花瓣。画得很模糊，却能看出是我们。
“画了很久。”她声音很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看着画里的自己，突然想起离开那天，她塞给我的锦袋。那个锦袋现在就放在我书包里，里面除了两枚紫荆花胸针，还有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柠檬糖——是她那天塞给我的那颗，我一直没舍得吃。
“少了什么？”我问。
她拿起画笔，蘸了点白色颜料，在画中我的手里添了样东西。是颗亮晶晶的糖。
“这样就对了。”她放下画笔，转身看着我，眼睛里有细碎的光，“有些东西，不能少。”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画架旁的小桌上，放着个旧铁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纸，红的、绿的、蓝的，大多是柠檬味的。
“这些是……”
“攒的。”她打开铁盒，拿起一张亮晶晶的糖纸，“你走之后，我每次看到柠檬糖就想买，想着说不定哪天能碰到你，给你糖吃。”
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晃得我眼睛有点酸。我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锦袋，递给她：“这个，还给你。”
她打开锦袋，看到里面的胸针和那颗皱巴巴的柠檬糖时，突然捂住了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笑得很亮：“你居然还留着。”
“一直留着。”我看着她把糖剥开，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甜吗？”
“嗯。”她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比记忆里的甜。”
画室外面传来蝉鸣，和很多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样。我们坐在画架旁的旧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说初中毕业后，她考进了这所高中，本来想选文，却被家人逼着报了理；她说那棵老紫荆树去年被台风刮断了枝桠，今年开花比往年少了一半；她说她还是喜欢在数学课上画画，只是不再看漫画了。
“那你现在看什么？”我问。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速写本，翻开给我看。里面画满了风景，有清晨的操场，有雨后的街道，还有……很多张我的背影。有穿着初中校服的，有背着书包站在站台的，甚至还有一张，是我转学那天抱着纸箱的样子。
“你怎么会……”我愣住了。
“我去你学校看过你。”她合上书，声音很轻，“有次周末，我骑车路过你们学校，看见你在操场跑步。那天你穿的白色T恤，扎着马尾，跑起来头发一甩一甩的。”
我想起那个周末。那天我跑了很久，因为心里难受，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原来的地方。原来，那时她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为什么不叫我？”
“怕你不记得我了。”她踢着地上的颜料管，语气有点委屈，“你走的时候，连封信都没给我写。”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写了，但是没敢寄。”
我写了很多封信。第一封说新学校的操场很大，就是没有紫荆树；第二封说数学老师很凶，再也没人帮我在习题册上写答案了；第三封说我很想她，想和她一起吃柠檬冰棍，想在紫荆树下数花瓣。
可那些信，最后都被我锁进了抽屉。我总觉得，太久没联系，她或许已经有了新的朋友，或许早就忘了那个总爱跟她抢石凳的同桌。
“笨蛋。”凯莉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怎么会忘。”
她的手心很暖，带着颜料和阳光的味道。我抬起头，正好撞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有笑意，有委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初夏的紫荆花，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里，悄悄发着光。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给你的。”
盒子打开，里面是枚新的紫荆花胸针。比我送她的那枚更精致，花瓣上还镶着细小的水钻，在光下闪闪发亮。
“我自己做的。”她有点不好意思，“用黏土捏的，烤干后刷了漆，可能……不太好看。”
“很好看。”我接过胸针，别在校服领口，“比原来的好看。”
她看着我的领口，突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嗯，很配你。”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画室里的颜料味和花香混在一起，酿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凯莉收拾东西时，我看见她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紫荆花瓣，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等花开满枝头，就去找她。”
原来，我们都在等同一个夏天。
走出画室时，巷口的老紫荆树正在落花瓣。粉紫色的花瓣飘下来，落在凯莉的发梢上，落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场温柔的雨。她伸手帮我拂掉肩上的花瓣，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我的脸颊，带着点微凉的触感。
“明天放学，还来这里吗？”我问。
“不了。”她摇头，指着远处的山坡，“明天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紫荆花海，这个时候开得正好。”
“好。”
走到巷口，她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颗柠檬糖，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柠檬的酸甜在舌尖炸开，像突然喝了口冰镇汽水。
“这个给你。”她说，“以后每天都给你一颗，直到你把欠我的信都补回来。”
我含着糖，看着她眼里的光，用力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摸着领口的紫荆花胸针。水钻硌着指尖，有点痒，又有点暖。路过便利店时，我进去买了一大袋柠檬糖，想着明天见面时，要分给她一半。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空了三年的对话框。输入框里，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一句：“今天的柠檬糖，很甜。”
很快，手机震了一下。凯莉回了个小恶魔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那是，本小姐选的糖，能不甜吗？”
我看着屏幕，突然笑了。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月光透过树叶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个装着旧信的抽屉。
也许，有些信不用寄出去也没关系。因为这个夏天，我们有了新的故事要讲。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就像枝头的紫荆花，总会在合适的时候，一朵一朵，慢慢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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