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债（下）

东厅只点一盏琉璃灯，雨停了，屋檐还滴着水，像计时的漏。

　　红苹果躺在乌木案，皮被削断半截，果肉沁出甜腥。秦素娥把 DNA 报告折成四折，压到苹果旁，抬眼望向对面——

　　“冷家丢的那孩子，学名冷沐颜，出生纸我调出来了。”老人声音不高，却震得窗棂嗡鸣，“她外公……是中医世家苏家的现任家主，苏怀瑾。”

　　傅崇山指腹摩挲拐杖龙头，半晌才嗯了一声。苏七耀——苏氏中医第九代传人，名下苏韵杏林院连锁中医院遍布江南，手握数家私立医院的控股，传言御医后人，一手针灸术曾让退下来的那几位也闭口称赞。

　　“沐颜，是苏七耀独女苏韵的遗腹子。”秦素娥抬手，把一张泛黄合影推过案几——照片里，年轻女人抱着襁褓，婴儿右耳后，一点朱砂小痣红得刺目。

　　“我比对过，颜锦卉耳后同一位置，色素沉淀、边缘呈星芒，医学称‘鹤顶痣’——苏家遗传，三代只传女。”

　　傅崇山闭了闭眼，脑海里闪回另一帧画面——二十年前，傅家与冷家同戍西北，两家口头上给孙辈订过“娃娃契”。当时冷聿恒把儿子塞给傅崇山抱，自己转身去追跑远的冷昭，笑嚷：“老傅，你家阿萧要是敢欺负我闺女，我拆你机翼！”那声“闺女”原指还在襁褓的沐颜。后来女婴失踪，婚约就成了笑谈，谁也不再提。如今，人自己长成了刀锋，站到了傅家屋檐下。

　　“她知道吗？”老人问。

　　“目前不知。”秦素娥摇头，“阿萧把她带去客房换湿衣服，我吩咐佣人闭紧嘴。”

　　傅崇山拄杖起身，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冷家那边？”

　　“已递话。”秦素娥垂眸，指腹轻触苹果断面，“明日午时，就在这儿。”

　　“只约与冷聿恒和冷家长子冷昭，”她补一句，“暂不让沐颜露面，我已经提前把那丫头安置在繁星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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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傅家幽梦庭 8 栋 1606 号

　　傅崇山与秦素娥已等候多时，老人着藏青长衫，衣摆绣暗金鹞式战机；老夫人一袭墨绿旗袍，领口别那枚银叶胸针——傅家女主人的信物。

　　门被推开，冷聿恒携长子冷昭踏入。冷父五十，鬓角霜白，腰杆仍似军刀；冷昭二十九，眉眼与妹妹有七分像，右耳后却干净——冷家痣只传女。

　　两方隔案而坐，铜壶水沸，松风阵阵。傅崇山不开场，只推过去一只紫檀小匣。

　　冷聿恒掀开——

　　最上层，是一张崭新的 DNA 比对：冷聿恒与苏沐颜，父女概率 99.9999%。

　　第二层，一枚褪了色的粉色襁褓布，角上绣“沐”字篆体，针脚与冷家宗祠供台锦袱同源。

　　第三层，是一只掌心大的紫檀玲珑匣——现代激光微雕技术在内壁刻下一尾银叶小鱼，旁边 0.3 mm 高的“LOT 20140908 SFDA-CFDA”双检编号，是老爷子当年亲自跑省药监局备案的初生批次。匣分三格：①初生脉案——经硫化汞检测的《药典》级朱砂写在一枚乌丝檀薄片上；②92.5% 医用银含量的七星细针，用母亲褪下的发辫丝线缠柄，藕荷色在 LED 灯下像七段幼燕尾；③安神锭按《中国药典》打成铜钱厚小牌，穿孔红线被扯断，裂面沾着褐色血痕，断面新鲜得仿佛刚被现场取证。整套物件在失踪时随婴儿消失，如今银针少了一根，药香牌断面正等待三小时加急 DNA 比对。

　　苏七耀亲手给外孙女打的百日礼，失踪时随婴儿一起消失。

　　冷昭指尖蓦地收紧，指节泛白。冷聿恒却面色沉静，抬眼望向对面两位老人：“傅老，什么意思？”

　　秦素娥抬手，将一张照片扣在案上——正是苏沐颜侧身微仰的特写，右耳后一点朱砂，像雪里溅血。

　　“令嫒，”她声音温婉，却带军属特有的利落，“曾经叫颜锦惠，如今叫苏沐颜，只听说收养她的家庭待她不算太好，在云江看守所转了一圈，刚被阿萧领回傅家。”

　　冷昭猛地起身，椅子在木地板刮出刺耳一声：“她在哪儿？”

　　傅崇山抬眼，目光如铁：“坐下。”

　　冷聿恒伸手，按住长子肩膀，声音低哑：“傅老，您该知道——沐颜失踪那年，我妻子急疯了，半年后车祸去世。如今您把她照片甩我面前，是想要我冷家记恩，还是记账？”

　　秦素娥垂眸，提起铜壶，水线如银，冲得茶叶翻涌：“冷家欠不欠，傅家不算。今天只问一句——”她抬眼，目光笔直刺向冷聿恒，“若我傅家，要替苏七耀的外孙女，向当年的绑匪收债，你冷聿恒，站哪边？”

　　茶室静得只剩潮声。

　　冷聿恒指腹摩挲襁褓布，良久，把 DNA 报告折起，放进左胸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她右耳后的痣，我妻子生前给她画过百次。”男人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钢，“找不回人，我冷聿恒一天没敢去上坟。”

　　他抬眼，眸色沉如深海：“傅老，人先留在你府上，理由你编。”

　　“我冷家，”冷聿恒缓缓起身，一字一顿，“欠她的，一条命，一份婚约，一并还。”

　　冷昭跟着站起，目光掠过那只小战机模型，声音低冷：“告诉傅萧寒——妹妹我认，但想娶，得先过我这关。”

　　傅崇山终于笑了，拐杖轻点地面：“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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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室门外，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映出江潮。

　　傅萧寒倚在阴影里，指间勾着那只紫檀玲珑匣——十分钟前，它刚随着冷昭的文件夹一起被推回傅崇山面前。老爷子一句“物归原主”，便把玲珑匣重新扣进他掌心：

　　“拍卖行那边我付过违约金，匣子原路退回。沐颜当年怎么丢的，如今就怎么回到她未婚夫手里。”

　　匣盖被他的指节压得微微开合，银叶小鱼在灯光下一闪即没。方才冷昭那句“妹妹我认，但想娶，得先过我这关”还在耳廓里回荡。

　　他垂眸，把声音压成只有自己和潮声能听见的线：

　　——“听见了么？你亲哥已经认账。”

　　“再等等，沐颜。”

　　“等他把‘冷家大小姐’的名分正式递给你，我就带着聘礼上门——”

　　“从此，哥哥接你回家，我接你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