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城,运河水都,夜雨十点。
幽梦庭 8 栋 1606 号,傅家老宅只开一盏落地灯。灯罩是旧宫灯改制,铜骨泛黄,光被绸面滤成暗金,像一潭迟暮的池水。
秦素娥把 DNA 报告折成四折,啪一声拍在紫檀小几上。她动作轻,却震得杯盖嗡鸣,瓷胎与瓷胎碰出清越的裂音。
“崇山,咱们傅家欠下的血债,自己爬回来了。”
傅崇山拄乌木拐杖,立在落地灯影里,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半晌才哑声问:“……确定是‘她’?”
“99.7%。”秦素娥指节发白,指甲在报告塑封上刮出半月形凹痕。
老人闭了闭眼。三十年前那场大火应声倒灌——绣楼被火舌舔成焦炭,女人把襁褓从二楼窗口抛下,自己却被横梁砸中。襁褓里那张小脸,如今和被告席上的苏沐颜一寸寸重合,像旧胶片叠上高清底片,毫发不差。
“阿萧知道多少?”傅崇山问。
“他把人带到云江看守所,”秦素娥冷笑,“二十八岁的男人,带十九岁的姑娘‘体验’牢房,传出去,董事会那帮老狐狸能把‘恋童’两个字钉他脑门上。”
老人抬手,止住了她后面更重的话。龙头拐杖在地板上一顿,声音沉厚:“给阿萧打电话,让他把人带回来——今晚。”
……
云江一看,404 单人间。
日光灯惨白,苏沐颜盘腿坐在水泥通铺上,膝盖当书桌,钢笔走纸沙沙响。她写得很慢,像在雕刻:
“削苹果的人,总把最甜的留在最后,因为想听它喊疼。”
写完最后一句,她把纸对折,塞进枕套里,抬头冲铁门外的男人弯眼:“傅先生,四十八小时才过去七小时,您就查岗?”
傅萧寒没穿西装,黑衬衫外只一件风衣,肩线被走廊冷风削得锋利。钥匙串在指间哗啦一声,他开口,嗓子比风更冷:“我爷爷奶奶知道了。”
苏沐颜挑眉,钢笔在指背转了一圈,“DNA 还是指纹?”
“都有。”他透过探视窗看她,像看一盏随时会炸的灯,“他们让你‘现在’跟我回老宅。”
女孩笑出声,尾音却发凉:“回去挨三堂会审?还是直接沉江省流程?”
傅萧寒没接茬,只抬手示意管教开门。铁锁咔哒——声音脆得像骨头错位。男人两步走到她面前,忽然俯身,把她膝上的稿纸抽走。苏沐颜下意识去夺,却被他扣住手腕,整个人从通铺提起来。
“喂——”
“别动。”傅萧寒单手脱下风衣,裹到她肩上,声音低而稳,“你冷。”
风衣还带着他的体温,烟草混着薄荷,冲得她鼻尖一酸。下一秒,男人俯身,直接把姑娘打横抱起。
“傅萧寒!”
“嘘——”他垂眼看她,眸色深得像外头的夜,“要么我抱你走,要么我爷爷奶奶派警卫连来‘请’,自己选。”
苏沐颜沉默两秒,忽然伸手勾住他脖子,笑得又坏又软:“那我要公主抱,转圈的那种。”
男人喉结滚了滚,真就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才大步往外走。背后,管教欲言又止,被傅萧寒一句“手续我担”堵了回去。
……
黑色 G63 冲出看守所侧门,夜雨刷成一片碎银。副驾上,苏沐颜蜷在男士风衣里,赤脚踩在真皮垫上,脚趾冻得发红。傅萧寒单手打方向盘,另一手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电话却在这时响了——车载蓝牙,备注:奶奶。
他按下接听,秦素娥温雅的声音铺满车厢:“阿萧,开到主宅后门,记者我已让人引开。……姑娘在你身边吗?”
“在。”男人侧目,看小姑娘竖着耳朵偷听,干脆开了免提。
“让她听电话。”
苏沐颜眨眨眼,乖巧开口:“傅奶奶,晚上好。”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再开口,声音软了半分,却更具压迫:“沐颜,傅家欠你一条命,也欠你妈一条命。今晚,你敢踏进这个门,我就敢把债一次算清。——敢不敢来?”
苏沐颜垂眸,指尖在风衣袖口划了个圈,忽然轻笑:“奶奶,我胆子很小的。可我怕……再不进这门,您老人家就要把债算到他身上。”
她抬眼,视线落在傅萧寒握方向盘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
“我跟他一起回。”姑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十分钟,后门见。”
电话挂断,车厢陷入短暂静默。傅萧寒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散他额前黑发。
“怕吗?”他问。
苏沐颜伸手,指尖碰了碰他腕上突起的青筋,像碰一道未愈的刀口。“傅萧寒,”她喊他全名,“我十岁之后就不知道什么叫怕。但今晚……”
她顿了顿,把冰凉的脚趾踩到他小腿边,取暖似的蹭了蹭:“今晚我怕你爷爷奶奶把你打残。所以——”
姑娘凑过去,贴着他耳廓,用气音补完后半句:“等会儿进门,要是真动家法,你跪,我陪你跪;你挨拐杖,我帮你数。数到第二十八下,我就喊停——二十八,你今年的岁数,我记仇,也记恩。”
男人喉头一紧,猛地打方向盘,越野车滋啦一声停在老宅后门暗巷。灯影斜切,他把姑娘按进怀里,掌心覆在她后颈,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阿颜,我带你回家,不是让你陪我跪。是告诉那俩老家伙——我要娶你,光明正大。”
雨声砸在车顶,像无数细小的掌声。苏沐颜愣了半秒,忽地弯唇,伸手捧住男人脸,狠狠啄了一下他嘴角:“行,傅先生,那咱们别磨叽。”
她推门下车,赤脚踩进雨水里,风衣下摆被风掀起,像一面黑旗。傅萧寒绕过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踏进那扇雕花铁门。
门内,傅崇山拄杖而立,秦素娥端立檐下,老宅灯火如昼。雨幕被廊灯割开,一道明,一道暗。苏沐颜被放在青砖地上,冰水顺着她脚踝蜿蜒。她抬头,目光先对上秦素娥,又滑向傅崇山,最后回到身边男人——
傅萧寒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爷爷奶奶,”他声音稳冷,“人我带来了。”
“要打要骂,冲我来。”
“但——”男人侧过身,风衣一半落在姑娘肩头,替她挡住风雨,“她,我护定了。”
秦素娥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半晌,轻叹一声:“进来吧。”
“削苹果的刀,已经备好了。”
——厅内,长案上,一只红透的苹果,被灯光照得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