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菜一汤一饭一甜食在桃木桌上摆开,每份都精巧得恰到好处,似是仔细计算过依萱的食量。九儿将竹筷并拢摆在青瓷碗旁,轻声道:"九儿去门外候着,若用完膳还有需要,唤一声便好。"她提起空竹篮正要转身,空中忽然浮现灵光勾勒的白字:
“九儿姐姐用过了吗?不妨一起?”
九儿驻足浅笑:"九儿待主人归家后一同用膳"
“桃花不是暂离些时日吗?”新的字符在饭菜的热气中微微颤动。
“是,因此只备了依萱的膳食”九儿并不在意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不进任何食物,小妖需要进食,但她是妖王,无需进食,她和墨水桃花一起吃饭,只是因为二妖都很喜欢在吃食物时,食物带来的味道和带给味蕾的那种感觉,以及...贪恋那份互相夹菜时的热闹。
“那岂不是要饿上好几天?”依萱忧心地蹙眉,九儿轻笑着,脸上泛着淡淡红晕“没有主人在的饭桌,珍馐也尝不出滋味,也无心享受,仅有与主人一同,才有心享受,哪怕是普通的白饭,都感觉格外香甜”
依萱看着脸颊泛着淡淡红晕的九儿,瞬间理解了,好奇着想要知道,依璃也被转移了注意力,也在体内好奇的等着听。
依萱顿时了然,连识海里的依璃都好奇地屏息等待。
九儿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但见依萱眼神清澈还带有浓浓的好奇,终是放松了紧绷的肩膀,目光在依萱与熟睡的青莉儿之间流转,确实,眼下只有安睡的小花妖与令她心生亲近的依萱,那些藏在心底的柔软,似乎也不必时时紧绷着遮掩。
她伸手将蜜渍桃瓣往依萱面前推了推,——那是千年前战场上与墨水桃花结下的同心缕:
九儿小时候很喜欢吃东西,不过更喜欢甜食,不知是天生还是随母亲,从小就很喜爱,母亲做的杏酪,父亲过节时从集市买来的糖葫芦,各种甜食她一直很喜欢,更幸运的是,她怎么吃都不蛀牙。
不过父亲是人,是一位书生,母亲是妖,赤狐狐妖,得亏母亲有一手变化术的本事,才让一家人住的安安稳稳,那时候,两族对立,关系紧张,不过她的爹娘并不在意。
九儿曾好奇爹娘是怎么认识的,母亲回忆着,幸福的笑着,跟她说:
他们曾经是在九儿父亲进京赶考时认识的,有一天,母亲对着父亲坏笑着说:
“小书生,要不要小仙姑我使点小手段,让你当上大官呀”
父亲则吓的惊慌摇头,连连摆手:
“仙姑,不可啊仙姑,这万万不可,若是不靠着自己的本事,这官,我不当也罢”
那时的父亲先是惊恐,随后一脸严肃,母亲说,父亲他是有远大理想的人。
那些年正逢乱世,人与妖,人与人,妖与妖,闹腾的不得了,远的不提,那怕是他的身边也死了很多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想改变这一乱世,但他能做到的只有努力读书,然后去京城赶考,成为状元,努力当大官,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书生,不过好在,近些年的考试只要求对一些书死记硬背,对其他的根本不怎么在乎,而父亲他刚好记忆力过人,因此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发誓,若他能当上官,他愿用毕生心血,去改变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九儿感觉母亲的眼中隐隐约约有父亲那坚定又自信的身影。
母亲打趣着说,她父亲那书生,和那些话本中的书生一样有意思,不过她父亲成绩出来的时候,榜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曾迷茫了,浑浑噩噩了一晚上,母亲没有和父亲说,偷偷隐藏在改卷的官员楼上,盯了一晚上,得知是被贼人用脏手段夺了排名,连个榜文都没有时,母亲气愤的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但回去后看见他父亲的目光恢复坚定,说:
“这次没考上,许是我学艺不精,待我下次......”
还不待她父亲继续喃喃自语,母亲便打断:
“还下次呢,人家靠脏手段把榜位买了,把你试卷烧了,都派杀手在路上来杀你了,你这书生还在谈下次呢?赶紧收拾东西!”
但杀手不等她父母跑远,还是赶到了,母亲只会带着父亲杀了出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父亲对母亲道谢,不过母亲更好奇的是,父亲竟然不排除她:
“你不讨厌我?”
“讨厌仙姑你什么?”
“我杀人啦,好多好多人”
“可是,你救下了一个人啊,他们是杀手,是来杀我们的,你不杀他们,我们就会被杀”
“你不觉得这是歪理吗?”
“觉得是歪理的自己自觉去被砍两刀,书生我还不至于蠢到是非不分”
于是九儿的母亲就对九儿的父亲更感兴趣了。
后来,她母亲用了点小手段处理掉了那些脏官,把那些买榜的也处理掉了,她父亲改名换姓当了个教书先生,说着什么:
“竟然天命不在我,我既无法改变这个乱世,那我便教导好我的学生,让他们去改变,尽我所能,既是如此”
再后来,九儿的母亲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九儿的父亲,但以为九儿的父亲会是呆木头很难绷时,她的父亲也做出了回应,她父亲说,她母亲的心意他都看着眼里,所以,他来回应她的心意了。
再后来,就有了九儿,父亲教书,母亲做些小手艺卖钱,一家人家里勉勉强强刚好过活,倒也幸福美满。
再后来,便是遇到墨水桃花前的事了
但,妖,百年可算一岁,人,百年一世,甚至不到百年,便会因为各种疾病,提前结束一世,后来,父亲离去,再到后来母亲也仅随而去,仅留她一妖,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对食物无感,觉得世间百味都似尘土,甚至至此绝食。
那时的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实力不过一只小妖,长时间不进食只会让她渐渐失去理智,成为失去理智的野兽,或者活生生饿死,直至,在场战争中,她耗尽了妖力,身上受了多处不同程度的伤。
当她开始视线模糊,滴滴鲜血浸染白衣,耳边隐隐约约伴随嘈杂的嗡鸣,令人心神崩溃的低语伴随耳旁,当她再无一丝力气,,逐渐低下头颅时,心中想着:
“爹,娘,想你们了,九儿想你们了,九儿终于可以去找你们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我想和你们一起吃桃花酥,桂花糕,还有,还有机会的话,想和爹娘一起去买糖葫芦,就去爹经常去买的那家,那家好吃”
少女这么想着,想着终于可以去于父母团聚时,一道粉白色身影走进她的视线,为她防扑面而来的攻击,为她抵住了坍塌的高墙,他满手都是血,却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即便精疲力尽,也不失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将一颗晶莹剔透的赤色糖果塞入她的口中,对她说。
“活下去”
伴随这句话的,是那赤色的糖果与对方流淌的鲜血触及唇舌,一股清甜与血腥味骤然在口中漾开,这味道,这句话,与母亲离开前喂给她的最后一糖一样,一样的甜,一样的酸,一样的苦,一样充满血的味道,当那道粉色身影支撑不住,直直倒下时,九儿扶助了对方。
不要!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她灵魂深处炸开。
不要再有一次!不要再有一次重要的人,在她的面前,说着这句话,喂给她糖与血,然后永远地闭上眼睛!
母亲的离去抽走了她生的欲望,而眼前这个妖的即将消逝,却像一簇投入冰原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生命。一种比绝望更强大的力量——源于恐惧失去的、最强烈的情感,伴随那滴血,从沉睡的血脉深处被狂暴地牵引而出,从她支离破碎的身体里轰然爆。
那滴源自他的血,仿佛是一把钥匙,为她补满了全部亏空的妖力,更在她体内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巨变。那股被强烈情绪牵引出的、源自远古的力量,让她的修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攀升,直逼妖帝之境!
“轰——!”
赤色的火焰以她为中心悍然爆发,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将整片天空映照得赤色而猩红。九条巨大的、由纯粹赤焰构成的狐尾在她身后狂乱地舞动,每一次甩动都带起灼热的风暴,将逼近的敌人与废墟尽数化为灰烬。
火焰的中心,九儿缓缓站起。
她赤色的长发,如同火焰一般,原本干净的眼白,成为一片漆黑,赤色的瞳孔充满愤怒,她眼中的悲伤与绝望已被焚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属于赤狐狐妖的威严,以及深埋其下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但她现在想做的,只是保护好怀中这个陌生的妖。他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那滴血曾是唤醒她力量的钥匙,此刻更是她唯一想守护的世界。
然而,怀中的他却动了。粉白身影的妖挣扎着,用尽刚刚恢复的微薄气力,试图脱离她温暖的怀抱,努力想要起身。九儿下意识地收拢手臂,想将他按回安全的所在。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未曾散去的、属于伪帝的威严,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紧绷,“你的伤……”
他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唇边还沾着血痕,可那双眼睛却清澈而坚定,映照着天际未熄的火焰。他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九儿愣住了。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生死边缘徘徊归来,连站都站不稳的妖,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去救更多的、素不相识的同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曾几何时,她的父亲,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曾用这样的眼神,说着要改变乱世;她的母亲,也曾为了守护所爱,义无反顾。
原来,这世间真有一种光芒,微弱如萤火,却能在最深的黑暗中,指引方向。
“好”
九儿轻声应道,不再阻拦......
但,战争是无情的。哪怕多出一尊伪帝,帮助桃源内的妖们大败了敌军,与其他几位妖王两位妖帝联手封印了入侵的入口,保下了桃源内妖族最后的火种,代价却沉重得无法呼吸。那些被他们从废墟中拼命救出的妖,绝大多数最终还是在他与她眼前,在他竭尽全力的救治下,一点点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她亲眼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玉像,穿梭于伤残者之间,耗尽自己的妖力与灵药,直到最后一名伤者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最后的一丝执念,断了。
他直直地向后倒去。
九儿惊恐地扑过去,神识扫过,万幸,只是力竭晕厥。她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回临时栖身的洞府,守了他几 天几夜,输入温和的妖力滋养他干涸的经脉。
几天后,他醒了。
她却再不见他眼中那充满希望与执着的目光,心中一凉。
那双曾经清澈坚定、映照着火焰与希望的粉色眼眸,此刻变的暗淡,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绝望、无力、崩溃,像厚厚的尘埃,蒙蔽了所有光彩。
他望着虚空,嘴唇翕动,发出破碎的呢喃:
“又一次……我还是……无能为力……无法救下任何人……”
这句话,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信仰彻底崩塌后的虚无。
他否定自己的能力,否定自身存在的意义。
他否定着一切,陷入到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将自己包裹,紧固,直至被死死封锁住,沉入虚无的海洋。
九儿的心被狠狠揪紧。她看着他空洞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父亲坟前,那个觉得世间百味皆似尘土的自己。
她沉默着,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然后,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后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的。”九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他耳边响起,“你救了我”
怀中的颤抖停顿了一瞬。
她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从绝望中重生以来的所有力量:“你看着我。你用你的血,你的糖,你的那句话,把我从冥府门口硬生生拉了回来,你让我从一具只想寻死的行尸走肉,变成了能够站在这里,拥抱你的……九儿”
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肩头。
他依旧没有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痛。
九儿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一般。
“你救了我。所以,你不是无能为力”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那么,现在……请允许我,也试着把你从这片泥沼里拉出来,好吗?”
洞府内寂静无声,只有他压抑的啜泣和她沉稳的心跳。
她此刻能做的,仅仅是提供一个可以崩溃的怀抱。但或许,对于一颗破碎的心来说,这微不足道的温暖,正是重新拼凑它的,第一缕也是最重要的一缕微光。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像个迷途的孩子般找到了暂时的归处。
后来,九儿才知道这粉白衣身影的名字——墨水桃花。
一个如画般清雅,却承载了太多沉重的名字。
在墨水桃花情绪终于稳定,沉沉睡去后,九儿强撑的那口气与执念骤然消散。长时间不曾休息,加上境界从小妖直冲伪帝的惊天反噬,早已透支了她全部的心神与妖魂。能撑到现在没有魂飞魄散,已是奇迹。
她眼前一黑,直直晕倒在床边。
那一身撼天动地的伪帝之境,如潮水般退去,最终稳固在了大妖的层次。对她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用一身通天修为,换回一个想要守护的人,值得。
角色,自此对调。
后来,便是轮到墨水桃花照顾她。他守在她的榻前,一如她当初守着他。喂水,擦洗,输入温和的妖力引导她紊乱的气息。他看着少女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那片冰封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再后来,二妖身体养得差不多了。
一日,墨水桃花望着洞外的新芽,轻声说:“我想出去历练,寻那,成神之道”
他眼中的光芒依旧没有恢复,依旧带着灰烬般的余温与茫然,但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微弱的、想要寻找答案的渴望。
九儿走到他身边,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陪你”
墨水桃花转头看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关于前路的危险,或许是他不值得她如此。
但九儿在他开口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他当年在战场上递给她那颗糖。
“你当初,不也没有丢下我吗?”她笑了笑,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次,换我跟着你了”
这一次,轮到她了。
轮到她成为那道影子,那盏灯,那颗糖。
或许他的光只是暂时熄灭,那就慢慢,为他点亮,就因他为自己带来的亮光,为她带来了母亲眼中曾有过的温柔,与父亲眼中那般坚定的光芒——这,便值得。
陪他走过万里山河,看遍世间百态,直到他眼中熄灭的光,重新被点亮。
再到后来,数千年间,二妖相伴,九儿看着墨水桃花眼中的光逐渐亮起,那灰暗的眼眸,重新恢复成那绚烂的,充满光的粉色眼眸,直至,她忘了最初陪伴对方的目的,心中与眼中只剩下了对方,那充满爱意,满心满眼皆是对方,她不懂得隐藏这份爱意,便不再隐藏,而墨水桃花也如同她的父亲回应了母亲一般,回应了她。
她——赤九儿
终于又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