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男人有一头黯淡的金发。
尼布甲尼撒伸手触碰冰凉的镜面,指尖与倒影相接。曾经如阳光般耀眼的发丝如今像枯败的麦穗,垂落在消瘦的脸颊两侧。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午,小赫莱尔仰着脸说"哥哥好看"时,眼睛里盛着的星光。
"陛下,该用膳了。"
铁门开启的声响惊碎了回忆。尼布甲尼撒收回手,看着侍卫将银质餐盘放在大理石地面上。烤鹌鹑的油脂凝结成乳白色的霜,蜜渍无花果渗出暗红的汁液——都是他少年时最爱的食物。现在这些精致点心沿着餐盘边缘摆成完美的弧形,像某种精心设计的羞辱。
"告诉他,我不需要施舍。"尼布甲尼撒用脚尖将餐盘推向门口。动作太大,雕花银杯里的葡萄酒泼洒出来,在雪白地毯上洇开一片血迹般的污渍。
侍卫沉默地鞠躬退下。铁门重新闭合时,他听见锁链滑动的声响——三年前赫莱尔发动政变时,用的就是这条镶嵌蓝宝石的黄金锁链。那是父王赐予储君的成年礼,现在它成了囚禁旧王的镣铐。
高塔的拱形窗外,暮色正在吞噬最后一缕阳光。尼布甲尼撒走到窗前,俯瞰曾经属于他的王国。王宫后花园的玫瑰开得正艳,鲜红花瓣在晚风中簌簌抖动,像无数张嘲笑的嘴。更远处,新落成的黑色大理石宫殿在夕阳下泛着血光,那是赫莱尔为自己建造的"永夜宫"。
"你总是这样,哥哥。"
记忆中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尼布甲尼撒猛地转身,囚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但那个雨夜的画面却清晰得刺眼——赫莱尔站在御书房门口,雨水顺着他的黑袍往下淌,在波斯地毯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而自己甚至没从奏折上抬起头。
"等雨季过去,我带你去猎场。"当时他是这么敷衍的。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那个瞬间决定了后来的所有事情。当他把"改天一定"说出口时,赫莱尔眼中熄灭的不只是期待,还有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尼布甲尼撒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囚室里撞出回音,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莺。他早该明白的,在那个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当小赫莱尔把沾着草莓酱的指尖放进他掌心时,某种危险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孩子对太阳的仰望从来都带着灼伤自己的觉悟。
月光爬上窗台时,镜中的倒影突然动了。尼布甲尼撒屏住呼吸,看着镜中人缓缓抬起手,将一顶虚幻的王冠戴在了头上。那姿态如此熟悉——三年前加冕典礼上,赫莱尔就是这样在万民欢呼中垂下眼睫,嘴角噙着和他此刻镜中倒影一模一样的微笑。
"你终于来了。"尼布甲尼撒对镜子说。
倒影的嘴唇开合,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一直在你心里,哥哥。"
囚室的温度骤然下降。尼布甲尼撒看见镜中的自己开始融化,金色的发丝褪成黑夜般的深蓝,冰蓝色的虹膜被血色浸染。当那张脸完全变成赫莱尔的模样时,真实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
铁门开启的瞬间,镜子恢复了正常。站在门口的赫莱尔穿着绣有星月纹样的黑袍,左手中指戴着象征王权的蛇形戒指。他的目光扫过原封不动的餐盘,忽然轻笑出声:"还是这么任性。"
尼布甲尼撒注意到弟弟右手拿着的东西——一个褪色的铁皮盒子,边角还留着当年从高处摔落的凹痕。那是他们小时候用来装甲虫的容器。
"记得吗?"赫莱尔用指尖摩挲盒盖上的划痕,"你为了给我抓金龟子,从橡树上摔下来,左腿缝了七针。"
"而某个小混蛋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尼布甲尼撒不自觉地接话,随即懊恼地咬住舌尖。月光照在兄弟俩之间,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银河般的分界线。
赫莱尔向前迈了一步。黑袍下摆扫过餐盘,蜜渍无花果被碾碎成泥。"我最近总梦见那个下午。"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躺在树荫下睡觉,我用狗尾巴草挠你鼻子..."
"然后被你用葡萄砸了满头包。"尼布甲尼撒下意识接道,突然愣住,"等等,那次明明是你..."
话语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意识到问题——他们记忆中的主角是相反的。在赫莱尔的版本里,拿着狗尾巴草恶作剧的是尼布甲尼撒;而哥哥的记忆里,角色完全对调。
"真有趣。"赫莱尔歪着头,发梢垂落的弧度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们连回忆都在互相侵蚀。"
尼布甲尼撒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窗台,发现月光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后花园的玫瑰在暗红光线中疯狂生长,藤蔓顺着塔壁攀爬,带刺的枝条正从窗口探进来。
"你中毒了。"赫莱尔的声音忽远忽近,"餐盘上的毒芹汁足够杀死一头公牛...开玩笑的。"他忽然大笑起来,踢翻了银质餐盘,"我怎么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玫瑰藤蔓缠上了尼布甲尼撒的脚踝。尖刺扎进皮肤时,他看清那些根本不是藤蔓,而是无数条细小的黄金锁链,每根链条上都刻着"尼布甲尼撒"的名字。
"你知道吗?"赫莱尔俯身捡起滚落的无花果,鲜红汁液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口,"小时候我总害怕你会消失。现在终于轮到你了,我亲爱的...囚徒哥哥。"
月光突然大盛。尼布甲尼撒在刺目的白光中闭上眼睛,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赫莱尔将铁皮盒子放在地上,盒盖弹开的瞬间,无数金龟子振翅飞出,它们的甲壳上全都映着他自己的脸。
当夜巡逻的侍卫发誓,他们听见高塔里传出双重奏般的笑声。第二天清晨,人们在囚室发现了昏迷的国王。他的金发间落满死去的金龟子,而镜面上用血画着两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一个戴着王冠,一个背后长着翅膀。
赫莱尔在日出时分下令拆除了所有镜子。宫人们注意到,新王的左手中指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疤,形状像极了蛇形戒指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