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不是没想过去反抗,但是他的兄弟们也有家庭,他怎么能把他们拖进来?被莫家针对的那几年里他不停挣扎。他一直想着,总会等到好起来那一天的。
直到葆蓓走了,看着孙子懵懂无知地趴在妈妈冰冷的身体上喊妈妈的时候,张奇终于醒悟过来,如果他不去改变现在的生活,不去试着改变现在的社会,他的儿子甚至是孙子都会持续过着这样的生活。
与其去等待上位者的怜悯,不如自己走上去,成为那制定规则的人。
可他不过是一个底层百姓,如何去撼动莫氏那个有着半个世纪底蕴的庞大家族呢?
把葆蓓入葬后,张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八天,不吃不喝,任谁来敲门都不开,也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到第九天,张永安终于按耐不住了,刚想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张奇满脸胡茬,脸色青白,却目光如炬,激动亢奋地和他说:“我知道了该怎么做了!永安,我知道了!!”
“爸,你知道什么了?”张永安按着他的胳膊,摸到他那硌人的骨头,蹙眉问他。
怎么消瘦了那么多?
父亲的这个状态实在是太差了,家里已经出了那么多事情了,父亲可不能再出事了!
张奇顺势抓着他的胳膊,凑近他,压低了声音,盯着他的眼睛却越发晶亮,“我知道怎么让这个世界回归正常了,现在这个世界是不对的,我们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去干涉,儿子,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去印证自己的想法,好吗?”
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张永安只觉得自己有点呼吸困难,胸口随着呼吸不断起伏,他努力去消化父亲那段话里的意思。
他的父亲想改变这个荒唐的世界,而且他清晰地认识到,父亲是认真的。
他也比谁都清楚,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的父亲可是当年凭着自己一身武艺硬生生打出一个安全区的人,那个靠着自己本领引来众多高手来切磋结交的人,在大境最混乱的那几年把自己妻儿保护得毫发未损的人。
如果不是上一任莫家家主把地区治理甚好,父亲也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收敛了自己的一身本事,一直看着他结婚生子,自己也开了个饭店为家里增添收入,不然凭他自己的本领,做一方天地的老大也不是不可能的。
“爸,很危险的……”张永安无力地劝慰着,他并不是很支持,哪怕父亲本领再高,又如何斗得过那偌大的家族。
张奇的笑凝固在脸上,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他的儿子这是在阻拦他吗?
“永安,总得有人去试的,不能只去等那上位者发善心,这不现实。”张奇的话语很轻很轻,轻到张永安以为他在梦呓,又如同一个重击打在他心上,让他久久说不出话。
“我们家的情况不会只出现一次,”张奇轻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只会千次万次出现在那千千万万个家庭中,总不能所有人就这样认命了吧。”
张永安和父亲相望,对父亲的担忧和对百姓命运翻转的希望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不断拉扯,像一个不断缠绕的毛线球,理也理不清,斩也斩不断。
他很明显动摇了,眼神有些闪躲,然后看到他父亲的眼睛逐渐像星耀那般发光,那个眼神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没想到的是,这种眼神他看到了两次。
第二次是那次谈话的三个多月后。
在一个雨夜里,父亲拖着一身伤痛,凭借着坚毅的意志力回来了,在他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递给他。
父亲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看着他,在血色的水泊里用最后满含希冀和心疼的眼神划上了生命的句号。
庆欣抱着小张远在一边,仿佛对张奇的离去毫不在意,她只是像往常那样逗他玩。
张奇下葬后,庆欣一直健朗的身体突然垮了,她自己就是医生,也阻止不了身体的日渐消瘦。
无非是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罢了。
张永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办完父亲葬礼不久后又操办完母亲的葬礼的。
他只记得那天回家后,家里再也没有坐在摇椅上看报纸的父亲,没有逗孩子时笑个不停的母亲,更没有坐在沙发上追剧的宝贝。
只剩下缩在沙发小角落里的小小身影,客厅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心头空荡荡的,再找不到依靠。
他的心如飘零的落叶,每一片都载着深深的哀伤。
张永安走过去把小张远抱起来,熟睡的人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白胖的小脸红润有光泽,睡相恬静美好。
他忍不住亲亲儿子的小脸,随后轻手轻脚地把小远抱回房间,塞到被子里,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那张小脸,没有开灯的房间闯入大片光洁的月光,柔和的光线照在小脸上,他看在眼里,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远,爸爸只有你了,希望你余生都能平安健康。
从孩子房间出来,张永安回到了自己房间,拿出了打开了张奇临走前塞给他的东西,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写着两个大字:风向。
一个盛大、长远而又艰难的计划缓缓展示在他眼前,字一个一个映入眼帘,神色从镇定慢慢兑变成震惊和恐慌。
张奇花了整整八天的时间完成了名为风向的规划。第一步便是创立一个名为风向的组织,从组织如何建立,如何运行,如何隐藏于世,如何推进风向计划到组织要什么样的成员,如何培养成员。
这个笔记本记录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计划完成时间他都算好了,50年。
张永安看得浑身发冷,寸寸汗毛立起。
这个计划不只是针对某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大境,父亲是想让整个大境在50年后脱胎换骨。
真的……有可能吗?
继续往后看,才看了几页,眼里满是震惊又夹杂着兴奋,龙氏、于氏、莫氏,三大家族的资料详细到让人不敢置信的地步,他根本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甚至还有各个地方的经济情况、势力布局,各个势力之间的斗争矛盾……
父亲只用了三个多月几乎把整个大境都摸透了!
怎么可能……
心跳声在寂静的夜晚太过明显了,砰砰砰,像拳头捶打的声音,又像古代开战前的鼓声。
张永安伸手按住那频率过于夸张的心脏,一阵微风吹过,脑门和背后出奇地冷,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说不清是哪种情绪占上头。
那个雨夜突然又闯进视线里,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被雨水砸得看不清表情的脸,流不完的鲜血混着雨水渗入泥土里。
那具佝偻的身体一次次闯入他的梦境和幻觉里。
张永安有节奏地吐气吸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翻涌的情绪得以慢慢平复,他得看完。
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他今后会选择的道路。
厚厚一个笔记本,没有一张纸是无用的,随便拿出去一张便能掀起惊涛骇浪。翻到最后几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后附联系方式和地址。
翻到最后一页,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话语。
永安,我的孩子,不管你做任何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你可以选择走这条路,也可以选择盖上笔记本,当做从未看过。
这条路太远太累,需要搭进去的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一生,无论成功与否,受益的永远都是未来的人。风向是见不得光的,所有的匍匐行走都是在黑暗中。
如果你选择了放弃,那我要恭喜你我的孩子,你会得到安稳的一生,如果你选择了担负,我会心疼你也会为你鼓掌。
名单里的前两页上的那些人都知晓且赞同风向计划,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他们,后两页则是可招揽的人才。
好了,我的孩子,不管你选择了哪条路,我都希望你此生无悔。
那一晚上,张永安看了无数次父亲的心血,直至天明。
他第一次看完了日出的整个过程,从天光乍破到挣脱束缚高高悬挂,太阳带来了一天的光明。就着那光明,他拨通了名单里第一个人的电话。
他给加入风向的成员取名为寻风人,他也是风向的第二位寻风人,第一位是他的父亲。
从四岁到十八岁,张远经常能看到有叔叔来看望爸爸,有的叔叔经常见,有的叔叔第一次见,不变的是,叔叔们都很好。
他很喜欢那些叔叔,他们会教他练武,会给他当练手,会教他很多本领,知道他对医术感兴趣,还会搜罗各种草药供他捣鼓。
如果他们来了之后不带走他的爸爸就更好了,每次只要他们一来,爸爸就会离开家好久。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爸爸和叔叔们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会很忙很忙,所以他总是很听话,不哭不闹,只是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孤单。
十八岁这年,爸爸离开了186天之后终于回家了,他变得很瘦很瘦,也黑了很多,和印象里的爸爸有点不一样。
那天爸爸陪他聊了好久,不是嘘寒问暖,而是讲他们所忙的事,也讲到了爷爷,他才知道,原来记忆里那个身材魁梧的老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大。
聊到最后,爸爸从房间里拿出了两本笔记本,爸爸说一本是他写的,一本是爷爷写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风向,今晚就打开这两本笔记本,如果不愿意,那就帮我和你爷爷保管好。
这是爸爸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十八岁那年,他一无所有。
不一样的月光下,张远也打开了那两本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