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中）

“等一下！”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地赶来，跑得最快的那个男人胸口上挂着主任的牌子。

主任扶着膝盖喘着气，看看张奇又看看花西装男人，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自己最害怕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新条文颁布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会出现这种状况，资本和病人，他偏帮谁都不好。

不过现在明显病人最大，得把莫家这位小祖宗给劝走才行，生孩子这事可不能等。

主任微躬着身子，姿态放低，好声好气地说道:“莫二少，您误会了，是我没有和您说清楚，那位在救护床上的叫葆蓓，她啊，已经交了救治资格金了，本来她的预产期在几天后，没想到今天突然要生了，家属们这不就关心则乱了，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吧，若是不信，二少您看看，这是缴费单。”

旁边一个医生配合地把缴费单递过去，莫二少用食指和大拇指把那张单子捏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确实发现有救治资格金这笔费用。

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垂头捏着拳头的张奇，把缴费单塞回那个医生手里，扬了扬手，带着手下慢悠悠地走了。

在经过救护床时还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葆蓓，他的眼神又落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脚下并没有停留。

这事，还没完呢。

要不是看到大哥的助理过来了，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些人。

护着救护床的医生护士看着莫二少带人离开了，连忙把葆蓓推进产房，急速转动的轮子擦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音，张奇听着却不觉刺耳，反而觉得欣喜若狂，欣喜中又流露出一丝难过。

他看着产房的门缓缓关上，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卸了力，软软地靠在墙壁上，眼前阵阵发黑。

主任接过医生手中的缴费单，眼睛钉在那个资格金上，只觉荒唐，他从医那么多年，第一次听说治病居然要交什么狗屁资格金。

他们明明可以抢的，居然还用了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简直是草芥人命！

面前突然嘭地跪下一个人，是刚刚和莫二少对峙的张奇，他双膝跪着，头埋在地上，嘴里不断说着:“谢谢你，谢谢你主任，我会把钱还给你的，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谢谢，谢谢……”

主任看得心里有些发酸，弯腰想把他扶起来，拽了两下没拽动，干脆蹲在他旁边把他的肩膀掰起来，抬起来的脸上泪痕遍布，又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

“这位家属你不用这样，新条文本来就是今天才颁布的，你们没来得及交很正常，院长也是怕出现今天这种情况，所以就帮预产期在这几天的孕妇都垫了这笔钱。如果我赶来得快些就好了，就能让孕妇早点进去了。”

医者仁心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只可惜在这世道，仁心并不好坚持啊。

主任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的情况是第一次却不会是最后一次，能帮就帮了。

张奇搀扶着来到身边的庆欣，两个人给主任深深鞠了个躬。

如果不是主任及时赶来，他就只能用最极端的办法了，可是那办法代价太高，也不一定会成功。

“谢谢院长，谢谢主任，主任，我可以等会再交那笔钱吗？我想等我儿媳妇出来。”张奇拿过主任手上的那张缴费单，又指了指产房，满眼恳求。

主任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放心吧，里面主刀的那个医生是我们医院最厉害的妇产科医生，肯定没问题的，至于费用，不用还了，就当是医院对你儿媳妇大人小孩都平安的祝福吧。”

张奇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眼眶通红，嘴里不断说着:“谢谢院长，谢谢医院。”

主任的任务完成了，也不好留太久，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和一同来的医生走了。

张奇扶着庆欣在椅子慢慢坐下，一下一下地拍着庆欣的手安抚她，眼睛一直盯着产房，心里不停祈祷着儿媳妇和乖孙都能平安。

产房里传来声声尖叫和哀嚎，久久地回荡在走廊。

比新生命更快到来的是孩子爸爸，张永安健步如飞地赶过来，看了一眼产房，只能偶尔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喊叫声。

气都没喘匀就半蹲着问互相依靠着的老两口，“爸，妈，宝贝情况怎么样了？”

张奇抬眼望他，手抚上了他的脸，声音沙哑:“儿媳妇已经进去快四个小时了，永安，我们家以后日子怕是难过了。”

张永安看着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脸庞，满眼心痛，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满腔的愤怒过后便是无尽的悲哀。

莫家这条新条文明摆着不把人命当回事，今天他们能拦着孕妇，明天就能拦着性命垂危的病人。

百姓苦啊。

今天父亲和那莫家二少莫悄启发生了冲突，按照那莫悄启的性格，他们以后的日子确实不会好过。

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产房的门终于开了，幸运的是葆蓓母子暂时平安，不幸的是孩子在肚子里待得太久，呼吸系统出现了问题，一出生就要待在保温箱里，而且随时有窒息的可能。

看着乖孙那费力呼吸时不时身子抽搐的模样，张奇隔着玻璃望进来的眼神满是心疼和爱怜，看着看着，嘴里突然吐出一句，“就给他取名单字远吧，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能走远点。”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

七天后，张奇的饭店被封了，莫家夺去了他开店的资格，此生不许开店，因为他不尊重新条文和新家主。

十五天后，张永安被学校辞退了，因为他擅自离岗。

十八天后，庆欣的诊所被封了，因为突然有病人投诉。

三十天后，张远被迫从保温箱里出来，被接回家凭运气存活。

张奇终于忍不了了，走投无路之下去了门可罗雀的派出所，派出所听完他的事后，只是沉默。

“你们就算再没有权力，总归是要维护法律的吧！法律上是有不许让保温箱的婴儿在未能出箱时提前出箱规定的，哪怕是医院的医生也不可以，这是明明确确划定在保护儿童律法里的！”

张奇一字一句地说着，越说越快，最后一句直接吼了出来，他气得眉头紧皱，额头和脖子的青筋暴起，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祈求和愤懑。

对面的警察还是一字不发，把手里的手机递过去，里面是近期废掉的一些法律条文，其中就有张奇刚刚说的那条。

张奇一下子愣住了，喉结滚动了好几下，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抬头看向警察，眼里一片灰暗。

“法律真的可以这么儿戏吗？那我的孙子怎么办？”他的话说得极低，满是无力和不敢置信，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安静的派出所却振聋发聩。

警察不敢看他，那被挡着的手小幅度颤抖着，脸上却不显，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对自己的身份失望了。

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突然抱着头无声痛哭起来，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悲伤在蔓延，空气里传来他断续的抽泣。

从派出所离开的三天后，张奇在一次外出时突然被套着麻袋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却无力申冤。

十天后，张家搬离这座由莫家管辖的城市，来到了于氏最偏远的一个小镇，名为求安镇。

二十一天后，于氏家主退位，新家主上任，划掉求安镇这所偏僻又荒凉的小镇，从此求安镇再无庇护。

偏偏不幸的事还没结束，张远突然窒息，面目发紫性命攸关，葆蓓悲伤过度昏迷不醒。

庆欣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毕生医术堪堪救回张远，却阻止不了生产时伤到根本如今又过度悲伤的葆蓓性命的倒计时。

张奇和张永安拼命找来的药也只能保她几年性命可活。

张远四岁那年，依依不舍的葆蓓在儿子安睡时来他房间看他最后一眼，在床头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