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这天,陈竹来到你家门口,向你道别。
你红着脸往他手里塞了一支发簪。
那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给你的,檀木的材质,她叫你以后送给自己的丈夫。
眼前人虽不是丈夫,但你想不到第二人选了。
陈竹看看手中的发簪,又看看你,眉头向上扬了扬,眼中透着一丝不可置信。
“春燕…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真的不要紧吗?”
你捋了捋耳后的头发,对他笑道:
“不要紧。”
陈竹听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白手帕,将发簪包了起来,放进上衣贴着心口的那个口袋里。
“那…那等我,等我有钱了,我雕只玉的还你。”
“好啊,我等你。”
你轻轻点头。
“…春燕,再过几年,我积下些钱就回来,再也不走了。”
陈竹摸着上衣的口袋,语气分外认真。
你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一愣。
再也不走了……
到那时,你再也不用过这种日日盼他回来的日子,到那时,说不定…
周遭的寒冷空气冻红了你的双颊,你心中却暖得如逢春水。
“嗯,阿竹,我等你。”
你抬头,凝望他的眼睛,只见他眼睫上沾染着不舍与克制的颜色,他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向你挥了挥手。
“再见,我的淑君。”
“再见,默生。保重。”
你也向他挥手。
陈竹转身,再度消失于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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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日子依旧在继续,走过春夏,不知不觉便入了秋。
一日,你正在家中绣着枕巾上的一株茉莉,却听见外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你开了大门,只见父亲诊所的学徒刘国泰满头大汗,“曲…曲姑娘,曲医生在诊所晕倒了,现在人在医院呢……”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你说。
你一抖,顿时感觉全身上下冷得怕人,肺部隐隐传来绞痛。
“快…快带我去。”
你捂着心口,跟国泰跑了出去。
你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冷空气一下一下灌进你的肺中,跑两步就会引起剧烈的咳嗽。
但即便如此,你还是跑着。
那可是父亲,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好在,等你们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然苏醒。
见到你,父亲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春燕?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做什么?”
他声音沙哑,挣扎着想坐起来。
看着父亲的脸,你这才发现,他脸上竟多了这么多皱纹。
你的泪渐渐溢出眼眶。
这个小老头,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想着你。
你赶过去将他扶住,让他再次躺下,
“爹,好好的怎么晕了?”
“嗐,没什么的,就是诊所这两天累了点。我睡一会就好了,不用操心我。”
“爹……”
“行了,我没事,天冷,我让国泰送你,快点家去吧。”
父亲朝你摆摆手。
你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感,皱起了眉头:
“…爹,你真的没事吗?”
“哎哟,没事没事,你爹做中医的,我身子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
“可是……”
“好了,春燕,快家去吧。记得把今天的药喝了啊。”
父亲再次摆摆手,招呼你们离开。
你走到门口,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望他。
与小时候的任何一个瞬间都一样,他淡淡地对你笑了一下,温柔的,平和的。
你轻叹一口气,跟国泰出了门。
“国泰,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走到医院门口,你住了脚,问道。
国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医生说,曲医生是积劳成疾。上了年纪的人,晚上睡得那么少,白日还在诊所看诊,久而久之…就病了。”
你一愣,脑中立刻浮现那无数个父亲房间还点着灯的夜晚,以及那满满一纸篓的药方。
你潸然泪下。
你是他的女儿,亦是他的病根。
妻子的离去已让他痛得撕心裂肺,女儿又得了与妻子同样的病,被唤作神医,却独独医不好自己的亲人,换作旁人,早该承受不住了吧。
可他在你面前,还要做那棵顶天立地的大树。
他从不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展现给你看。
在你面前,他只会温柔且坚定地对你说:
“这一方不行咱们再换一方,爹一定会治好你的,春燕,咱们好好活。”
若非幼时的某个深夜,你偶然听到他房间传来隐隐的泣声,你会一直觉得,父亲就是那样无坚不摧的人。
而今日,你才深刻地意识到,他也是个普通人,这样一个普通人,为了你,已经透支了太多生命。
他也会老去,会生病,总有一日,他的生命也会像芸芸众生那般走到尽头,随后永远沉睡在冰冷的泥土中。
你的心抽痛起来,喉中忽然出现一股铁腥味。随着心口一提,你“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曲姑娘!”
国泰一惊,急忙扶住你的肩。
“我…我没事,我向来如此……应该是方才跑得急了。”
你用袖口擦擦嘴角的血,满头冷汗。
地上那滩血红触目惊心。
回到家,你灌下去一碗汤药,口腔中的血腥气被压下大半。
你生起炉子,坐在桌前望窗外黄叶片片落地,胸口的剧痛渐渐平息。
这时,邮差敲响了你家的大门。
是陈竹来信了。
如同漂泊许久的游子寻到了驿站,如同迷失于海上的航船寻到了灯塔,你拿着信封,有种想哭的冲动。
信封中夹着一张相片,相片上能看出是一片湖,波光粼粼。
“…春燕,事务繁多,忙里偷闲,写下此封信件……”
“…江南近期动荡,不过我过得还算安稳。”
“…我看见西湖了,托人照了相洗出来,与这信一同寄给了你……”
“…下次回去怕是要多些时日了,不过我们总能重逢。你过得如何?身子好些了吗?记得好好吃饭、吃药……”
“盼你日日欢喜。”
“我想念你,很想。”
读到最后,你愣住了。
先前那匿于他心中的六个字,终是落了纸。同其他潇洒的字迹相比,这六个字写的那样拘谨,那样生疏,好像刚入了学堂的孩童写的字一般。
你已然想象出他红着脸揣摩半刻,才抖着手写下这六个字的模样。
今日的阴霾被他这封信扫去大半。
你的眉头舒展开来,提笔回信:
“我也想念你。”
“很想。”
“…我的默生,就如同你所说的,我们总能重逢。我会一直等你,各自安好,来日方长。”
你将生活中的琐碎都写进信中,唯父亲的事和你呕血的事,你只字未提。
你不想让他太过忧心。
屋外,风声四起,擦过窗棂,没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