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西北偏殿的阴影里,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线,沉重而缓慢地拖动。
白念蜷在窗边那张铺着陈旧锦垫的矮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棂上积灰的花纹。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展,嶙峋如骨爪,几片枯叶死死扒着树枝,在冷风中发出绝望的嘶鸣。
她已经在这座冰冷囚笼里,数过了四个晨昏。
没有想象中刀光剑影的刁难,也没有预谋的羞辱。只有无处不在的冰冷和死寂。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灰尘气息,混杂着从殿宇深处木头缝隙里透出的、挥之不去的霉味,深深钻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炉膛里,新添的几块炭火吝啬地燃烧着,橘红色的光微弱地跳动,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驱散榻前尺许之地的寒气。
殿宇深处,巨大承尘梁柱投下的阴影依旧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块,沉沉地压着人的心口。
那个名字——苍澜太子阿宝——如同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利剑,却迟迟未曾落下。数日过去,他未曾露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传唤也无。
白念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冻得微微发红,指尖冰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胛骨在厚重的旧披风下,竟奇异地松懈了一丝。
他忙。她对自己说。老国王骤然驾崩,留下一个庞大的帝国,千头万绪的国丧,堆积如山的政务,还有那看不见的汹涌暗流……这一切,都压在他这个新即位的储君肩上。他哪里还有闲暇,分给一个来自战败国、被当作物品塞过来的“和亲公主”?
这念头一起,竟像一缕微弱的暖流,悄然滑过冰封的心湖。
比起翎毓王宫那华美却处处透着阴毒算计的冷宫,这苍澜的“冷宫”,倒显出几分奇异的“好”来。
至少,这里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寂静。
没有嫡姐淑仪那淬了毒针般的目光,没有她刻意拔高的、裹着蜜糖的恶毒笑声,也没有父王那永远落在别处、将她视若无物的漠然眼神。
那些目光,是无声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尊严上。而这里,只有空旷和寒冷,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的折磨。后者,竟让她生出一种病态的喘息之机。
她甚至开始梳理记忆中关于那位未婚夫婿的碎片。
苍澜太子阿宝……这个名字在翎毓王都的贵族少女间,也曾是带着隐秘憧憬被低语的存在。传闻他丰神俊朗,立于朝堂之上,气度便足以令群臣慑服;执剑披甲之时,更是横扫千军,令敌国闻风丧胆。文能兼济天下,武能安邦定国……
这是翎毓国那些最苛刻的使节,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的评价。
白念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如此人物……算来算去,自己似乎……并不吃亏?
她心底深处那点属于少女的、早已被现实磨得几乎消失的羞赧,此刻竟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纵然他脾气暴戾、手段酷烈的传闻同样令人胆寒,但……只要自己足够小心,足够卑微,像在翎毓深宫里那样,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去招惹他,不去碍他的眼,或许……也能相安无事?
她和他之间,本就是一场冰冷的交易,一份维系两国的停战书。何来情意?既无情意,婚后想必也是各过各的日子。她在城堡,求得一方苟安;他在大殿之上,自有他的天地。
想到这里,白念的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稍稍揉开了一些,淤积的恐惧和紧张被一丝微茫的、名为“或许可行”的侥幸取代,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郁结在胸中的寒气。
然而,这丝侥幸的暖意,很快就被外面更刺骨的现实之风吹得摇摇欲坠。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裹挟着外面庭院里更凛冽的寒气。负责洒扫庭院的一个老宫女端着个破旧的铜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浑浊的冰水。她佝偻着背,眼皮耷拉着,看也不看坐在窗边的白念,径直走向殿内一角。
白念身边的贴身陪嫁侍女霜儿,那个眼睛至今还有些红肿的姑娘,连忙堆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迎了上去
“嬷嬷,今日辛苦您了。外面冷,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她捧着一杯刚刚用炉火煨热的、少得可怜的水,讨好地递过去。
老宫女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霜儿讨好的脸,又慢吞吞地转向窗边的白念。
那目光,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件沾满了晦气的、急需处理掉的破烂家具。
“呵,”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干瘪的嘴唇撇了撇,“老婆子命贱,可不敢沾惹贵人的福气。”她特意在“贵人”两个字上加重了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尤其是……这种克死了咱们老国主的‘贵人’的福气。”
霜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捧着水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热水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老宫女不再看她们,自顾自地弯腰,将盆里的冰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脏污的水流迅速在地砖的缝隙间蔓延开,带着一股土腥和寒气。
她直起腰,拎着空盆,一边往外走,一边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人听清的声音嘟囔着:“丧门星……国丧期间进的门,一身晦气!比死人还不如……”
“哐当”一声,殿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那恶毒的诅咒。但那几个字,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扎进白念刚刚才寻得一丝缝隙的心上。
“殿下!”霜儿再也忍不住,手里的水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扑到白念脚边,眼泪汹涌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们……她们怎么敢……”
白念端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那恶毒的话语只是掠过殿外的寒风。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寒意,比窗棂透进来的冷风更刺骨千倍。她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对抗心口翻涌的窒息感。
“人在屋檐下。”她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下面暗流汹涌,“霜儿,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
霜儿的哭声噎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公主。白念的目光落在窗外狰狞的梧桐枝桠上,没有看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不幸之人。
克死了老国主的丧门星。
比死人还不如。
这些词,像烙印,滚烫地烫在皮肤上,烫在灵魂里。原来这就是她在苍澜的处境。
没有刀剑加身,没有酷刑折磨,但无处不在的鄙夷、刻骨的冷漠和赤裸裸的厌弃,足以构成一座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这个“停战书”,在苍澜人眼中,不仅无效,还沾染着致死的厄运。
她早该想到的。
“殿下……”霜儿哽咽着,用袖子胡乱擦着地上的水渍和碎片,“先皇后殿下若在世,知道您如今这般处境……”
“以后,”白念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不要再去讨好她们。没有用。我们……安分守己”
如履薄冰。这四个字,曾是她在翎毓深宫赖以生存的信条。
如今,在这敌国的“冷宫”里,它再次成为唯一的活路。只是这里的冰层更薄,冰下的水更冷、更深。
这里日子,因为这赤裸裸的敌意,变得更加凝滞难熬。每日送来的饭食,从最初的温热尚可,迅速变成了冰冷的残羹。
“殿下,他们……他们欺人太甚!”霜儿捧着那碗冰冷的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白念只是沉默地接过,拿起冰冷的木箸,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胃里像塞满了冰碴,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冰冷的钝痛。她强迫自己吃下去。
在这里,连绝食抗议的资格都没有。
死亡,只会坐实她“丧门星”的恶名,给苍澜一个更完美的借口去撕毁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停战协议,甚至可能给翎毓带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更卑微地活着,将自己缩得更小,更透明。
殿内的炭火越来越难以为继。负责供给的内侍每次来,都耷拉着眼皮,抱怨着:“国丧期间,各处用度都紧!太子殿下为陛下守灵,尚且以身作则,削减用度。你们这偏僻地方,有口吃的,有块炭烧着,就该知足了!”
话里话外,仿佛她们多要一块炭,都是对国丧大不敬的亵渎。
霜儿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白念只是垂着眼,轻声应一句:“有劳大人。”然后看着那侍卫趾高气扬地离去,留下比之前更少、更劣质的炭块。
这里彻底成了王宫中被遗忘的角落,一个盛放着“不祥之物”的冰冷匣子。
白日里,唯有呼啸的风声穿过庭院,拍打着紧闭的殿门。入夜后,死寂便如浓稠的墨汁,将整座宫室彻底淹没。只有白念和霜儿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更添凄凉。
白念几乎不再说话。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冰冷的矮榻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枝和灰蒙蒙的天空。
有时会拿起一本从翎毓带来的、早已翻旧的书籍,指尖拂过书页,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了文字,不知落在何处。关于太子阿宝的种种念头,早已被现实磨灭殆尽。那个传闻中英武不凡的储君形象,在日复一日的冰冷、饥饿和无处不在的恶意中,变得模糊而遥远,最终只留下一个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潜在危险的、冰冷的符号。
她不再去想“不亏”,不再去想“各过各”。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这片敌意的冰原上,像一粒尘埃般生存下去。呼吸。吞咽。忍受。将所有的情绪都冻结在内心深处,只留下一副麻木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