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勉强照亮了苍澜王宫冰冷肃穆的轮廓。
龙皓晨脚步匆匆地穿过挂着素白麻布、弥漫着未散尽香烛气息的回廊,寒气在他呼出的气息前凝成白雾。
他几乎一夜未眠,舅舅那句冰冷的“册封为苍澜王后”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轰鸣。
推开圣采儿庄园那扇厚重的雕花门,一股混合着清新花草香和暖炉热气的暖流扑面而来,与外面宫殿的阴冷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采儿正对着一面镶嵌玳瑁边框的立镜整理骑装的束腰,淡紫色的丝绒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利落。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晨光勾勒着她明丽而英气的侧脸线条,眼底带着询问的笑意。
“皓晨?这么早……”她话音未落,看清了他眼底的疲惫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震惊,“出什么事了?”
龙皓晨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几步走到采儿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余悸:“采儿,你绝对想不到舅舅昨晚做了什么决定!”
他快速地将昨夜书房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当说到“册封她为苍澜王后”时,清晰地看到采儿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眸猛地睁大,手中的银质马鞭“啪嗒”一声掉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王后?!”采儿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愕,“那个翎毓的……和亲公主?!阿宝殿下他……”
她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嘴,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强烈的好奇和隐隐的担忧迅速涌了上来。那个被整个王宫视为“不祥之人”、如同敝履般丢弃在西北冷宫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舅舅……不,是未来的国王陛下
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决定,又是基于怎样的考量?仅仅是为了冰冷的“邦交”与“安宁”?
“我要去看看她。”采儿的声音斩钉截铁,弯下腰捡起马鞭,动作恢复了惯有的利落。那点担忧瞬间被行动力取代。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那位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王后”,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午后,天空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圣采儿没有乘坐暖轿,只带了两名贴身侍从,亲自提着一个用厚实锦缎包裹的盒子,朝着王宫那片被遗忘的角落走去。
越往深处,宫道越显狭窄破败,积雪清扫得敷衍了事,踩上去咯吱作响。沿途的宫人稀少,见到她这位身份特殊的将军之女,也只是远远地躬身行礼,眼神中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显然,他们知道她要去哪里。
终于,一座被高大、光秃秃的梧桐树环绕的陈旧宫室出现在眼前。厚重的门紧闭着,透着一股被时光抛弃的萧索。
两名穿着苍澜宫廷制式皮袄的侍卫抱着长戟,缩着脖子靠在冰冷的门廊柱子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慌忙站直身体,脸上堆起谄媚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
“圣小姐?”
采儿没有理会他们,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紧闭的殿门,以及门廊角落里堆积的、尚未融化的肮脏积雪。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冰冷空气的、令人不适的气息隐隐从门缝里透出来。她微微蹙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开门。”
侍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费力地推开那扇沉重而吱呀作响的大门。
一股比外面寒冷数倍、混杂着浓重灰尘和潮湿霉味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采儿包裹。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踏入门槛。
空旷!寒冷!死寂!
巨大的殿宇内,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高高的穹顶和深色的承尘梁柱在阴影中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窗户上精美的雕花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几乎透不进光。空气冷得刺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错觉。
这就是翎毓公主的待遇?那个即将被册封为苍澜王后的女人?
采儿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起,烧得她指尖发烫。这哪里是安置和亲公主的地方?这分明是比翎毓的冷宫还不如的囚笼!
“这里的管事是谁?!”采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伐之气。
霜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布掉在地上。榻上的身影也猛地一颤,动作瞬间僵住,却没有立刻回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钉在了原地。
门口那两个探头探脑的侍卫和一个闻声小跑进来的内侍太监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圣……圣小姐息怒!”
“息怒?”采儿冷笑一声,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那个抖如筛糠的内侍,“这就是你们‘妥善安置’的翎毓公主殿下?!”
她一脚踢翻了脚边一个歪倒的、空空如也的铜盆,发出刺耳的哐当巨响。
“国丧期间,削减用度,便是如此苛待一国公主的借口?谁给你们的胆子!”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周身散发出的气势让跪在地上的几人几乎瘫软。那几名侍女抖着声音辩解:“回……回圣小姐,是……是上头吩咐……说……说……”
“说什么?”采儿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猛地抽出腰间悬着的那柄装饰华美却开了刃的短匕,冰冷的寒光一闪,“再敢用这等污言秽语亵渎公主殿下,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滚出去,自领二十鞭!若再让我看见一丝怠慢,我便上报!”
“是!是!属下这就去办!”那侍女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门口那两个侍卫也跟着跑了。
雷霆般的怒火与处置之后,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剩下炉火余烬发出的微弱的噼啪声。
霜儿早已看呆了,她望着采儿那挺拔如松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和……近乎狂热的崇拜!
这个女子,如此美丽,如此英武,如此……强大!
尤其是听采儿身边的侍女低声提醒,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英姿飒爽、出身将门的圣采儿小姐时,霜儿眼中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采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一直背对着她、此刻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的女子。
白念已经站了起来。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套着不合体的厚袄,依旧显得空荡荡的。她的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和温暖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下巴尖得可怜。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如同蕴藏着幽深湖水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惊惶、警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畏惧。
她看向采儿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望向突然闯入领地的猛兽,带着随时准备缩回自己安全角落的怯懦。
“圣小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飘摇的蛛丝,每一个字都斟酌得小心翼翼,仿佛在刀尖上行走。
采儿心头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眼神怯懦的女子,实在无法将她和想象中敌国公主应有的样子联系起来,更无法将她与舅舅口中那个即将戴上王后冠冕的符号重叠。
“不必多礼。”采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走上前,将手中那个包裹严实的锦盒放在那张刚刚被霜儿擦拭过的矮几上,“我是圣采儿。公主叫我采儿就行,听闻公主殿下在此,特来拜会。一点心意,望不嫌弃。”
白念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和不安覆盖。
她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反而更深地低下头去:“圣小姐……厚意,白念……愧不敢当。此地寒陋,恐污了小姐清贵之躯……”
她的话语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拒绝靠近的本能。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窗边那片阴影里。
采儿的心沉了沉。这反应……太过谨小慎微,太过切诺不安了。
这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应有的姿态
接下来的交谈,如同在冰面上行走,艰难而滞涩。采儿努力寻找着话题,从苍澜的风物,到翎毓的景致。
白念的回答始终简短、客气、滴水不漏,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她绝口不提自己在这里的处境,不提任何委屈,甚至当霜儿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几句寒冷和饮食时,她还会用眼神严厉地制止。
只有当采儿无意间提到自己随父习武、偶尔也会参与城防巡守时,白念低垂的眼睫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直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放松了一丝。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采儿一眼,那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羡慕。
探视并未持续太久。采儿深知过犹不及,在留下几句诸如“若有需要可遣人来我的庄园寻我”的客气话后,便起身告辞。
直到采儿的身影消失在覆雪的宫道尽头,白念才缓缓直起身。她望着采儿离去的方向,怔忡了片刻。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
她转身,默默地走回那片冰冷和死寂之中。
圣采儿带来的短暂扰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很快便恢复了亘古的冰冷与黑暗。
夜色再次笼罩苍澜王宫。
书房内,壁炉的火光将阿宝和龙皓晨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挂满军事地图和家族纹章的墙壁上。
“……她太瘦了,脸色白得吓人,穿得还不如我身边的一等侍女厚实。”采儿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复白日的英气勃发,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叙述感。
她坐在壁炉另一侧,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将白日探访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
“……她似乎,”采儿顿了顿,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她斟酌着词句,“并不在乎那个位置,殿下。”
她抬起眼,目光直接投向壁炉旁阴影里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或者说,她根本无暇去想那个位置。她所有的反应,都只是在努力地……生存下去。像一个长期被关在笼子里、早已忘记了飞翔的鸟,只记得如何缩紧羽毛抵御寒冷。”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敏锐的直觉:“而且,我总觉得……她那种样子,那种切诺,那种深入骨髓的……卑微,恐怕在翎毓王宫时,就已刻在了骨子里。她的处境,绝非仅仅因为来了苍澜才变得如此。”
龙皓晨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脸上满是震惊和同情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无法想象,一个公主,竟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阿宝深陷在高背椅中,大半张脸隐在跳动的火光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看不真切表情。他指间那只水晶酒杯许久未曾转动,殷红的酒液在杯中凝固般沉寂。
他依旧一言不发。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仿佛将所有的思绪都吞噬殆尽。只有那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温暖的书房里,比窗外的寒风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