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踩着脚下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直直钻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回来了。
带着一身从市井沾染的、难以洗净的烟火气,和一颗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穿过一道道悬挂着素白麻布的回廊,死寂无声地蔓延。
宫灯昏暗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脊背挺直,下颌微抬,但眼底深处的惊惶却如同水底的暗流。
殿内依旧温暖如春,昂贵的银炭在巨大的壁炉里无声燃烧,驱散了室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冰冷。
侍女们无声地行礼,接过她解下的厚重披风。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张宽大的、铺着深红色锦缎的床榻。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吗?
视线扫过空旷的殿宇,最终定格在书案旁——阿宝正坐在那里。
他没有穿繁复的朝服,只一身玄色的丝绒常服,领口微敞,露出内里素白的衬衣。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专注的神情。
他正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朱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还在。
白念紧绷的肩胛骨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般的庆幸瞬间涌遍全身。
还好,还好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并未察觉什么。那审视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如同最谨慎的影子般,挪向屏风后的浴间。
换上柔软的寝衣,白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恢复平静,才缓缓走出。
她走到距离书案不远不近的一张软榻旁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搁置在旁的、早已翻旧的诗集。书页上的墨字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书案后那个沉默而强大的存在身上,捕捉着他每一次翻页的声响,每一次笔尖的停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和他落笔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停了。
白念的心猛地一缩,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泛白。
心虚……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了。
阿宝搁下朱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骨骼声响。他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了过来,落在她身上。
“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
白念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微微垂首:“是,陛下。”
“今日……逛得如何?”阿宝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烛光映在他深褐色的眸子里,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来了!
白念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喘,竭力稳住声线,眼神却不可避免地微微闪躲了一下,不敢与他对视。
“尚可,陛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王都……比翎毓热闹许多,市集上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她努力回忆着白天在市集上看到的景象,试图用具体的细节来填补这致命的空白,“看到了一些苍澜特有的香料,味道很特别”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比平时略快,像是在努力证明自己确实只是去“逛”了。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唯恐露出丝毫破绽。
阿宝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他的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浓密眼睫上停留片刻,又掠过她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唇色,最后落在她绞紧的、指节发白的手指上。
那眼神深邃难明,如同夜色下平静的海面,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是吗。”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新奇便好。这王都,你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那平淡的话语落在白念耳中,却如同重锤。他信了吗?还是……他根本就知道?那句“有的是时间”,是安抚,还是……警告?
“……是,陛下。”白念只能再次低声应道,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阿宝没再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奏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然而,殿内那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沉重地笼罩下来,压得白念几乎喘不过气。
晚膳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进行。精美的菜肴失去了所有滋味,如同嚼蜡。
龙皓晨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努力想活跃一下,讲着些军中的趣事,采儿也配合地笑着。但白念只是机械地小口吃着,偶尔勉强牵动一下唇角,眼神却始终有些飘忽,不敢去看主位上那个沉默进食、周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男人。
阿宝吃得不多,他偶尔回应龙皓晨一两句,目光却几次若有似无地掠过白念失神的脸庞,那眼神晦暗不明,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深渊,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翻涌的是审视、怀疑,还是……别的什么。
一顿饭,吃得白念心力交瘁。回到寝殿,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然而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稍一触碰就会断裂。
巨大的鎏金烛台上,白烛燃烧过半,烛泪堆积如琥珀。殿内温暖静谧,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白念躺在宽大床榻的一侧,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背对着阿宝的方向,紧紧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里翻腾着白天市集的一幕幕——那个杂货铺老板看似寻常的脸,纸条传递时指尖冰凉的触感,上面可能写着的每一个字……还有阿宝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你在害怕?”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死寂中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白念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跳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了!那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阿宝并没有后续的动作或追问。他只是淡淡地,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胆子真小。”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脸深深埋进带着他气息的枕衾里,试图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她不敢动,不敢呼吸得太重,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纠缠不清的麻线。翎毓暗线的指令,阿宝可能的试探,被发现后的可怕后果……每一种念头都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理智。她该怎么办?纸条该怎么处理?珈索……如果阿宝知道珈索可能牵涉其中……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身边的呼吸声均匀悠长,阿宝似乎已经睡着了。可白念知道,自己今夜注定无眠。每一秒清醒都是一种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似乎开始褪去,透出一点灰蒙蒙的微光。
白念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酸痛麻木。
她终于撑不住,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张后,陷入了一种半昏沉的状态。
就在这朦胧混沌之际,她感觉身边似乎有了细微的动静。
她以为是错觉,是紧绷神经下的幻听。然而,那存在感却越来越清晰。
一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
白念猛地惊醒,心脏骤然紧缩。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晨曦的微光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吝啬地洒入寝殿,勾勒出身边男人清晰的轮廓。
阿宝……他竟然还在!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天色未明时就起身,前往议政厅与重臣们议事。
他就躺在她身侧,与她近在咫尺!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身躺着,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初醒的惺忪,只有一片沉静如古井的清醒,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审视。
在这偌大的、空旷的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侍从,也没有任何声响。
他为什么没走?他在这里……多久了?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甚至忘记了伪装,忘记了请安,只是睁大了那双淡金色的、盛满了惊惶与无措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幼鹿,直直地撞进他深不可测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