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省亲那日，潇湘馆的湘妃帘被春风吹得簌簌作响。我捧着金丝楠木针线匣子侍立廊下，忽见元春的织金凤尾裙摆掠过青石阶，金线在暮春的日光里折出碎金般的光晕。
"好巧的针脚。"元春忽然驻足，葱管似的指尖挑起我袖口绣的缠枝莲纹。我垂首时瞥见她腕上九曲连环翡翠镯，水头极好的翠色映着杏子红绫衫，倒像荷叶托着朵将开的红菡萏。
三日后王夫人房里的玻璃炕屏后，我听得琥珀说："贵妃娘娘说晴雯这丫头的手艺，倒像是二十年前太后宫里失传的蝶舞针法。"檀香从错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在茜纱窗上描出蜿蜒的烟痕。
待到五月榴花照眼时，宫里来了位穿石青补子的太监。我跪在荣禧堂的牡丹团花地毯上，听他宣旨说太后要考校绣娘。王夫人递来的湘绣帕子沾着檀香，我却在帕角绣了只振翅欲飞的碧玉蜻蜓——用独创的九色渐变丝线，将蜻蜓薄翼映着天光的透明质感绣得纤毫毕现。
那日进宫呈绣品，元春特意命人抬来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我在第四扇屏风前福身行礼时，瞥见屏风上嵌的螺钿孔雀正对着我绣的百鸟朝凤图。百鸟的羽毛用了劈丝至十六分之一的极细丝线，日光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棂斜斜照来，满室流光如碎金浮动。
"倒是哀家小瞧了贾府。"太后戴着嵌东珠的护甲划过我绣的千手观音图，素白绡纱上银线绣的佛光如水波荡漾。昨日元春临时说要绣礼佛之物，我急中生智用了"空即是色"的禅意，以素缎为底，单凭针脚疏密变化绣出观音慈悲法相。
离府前夜，宝玉冒雨来怡红院。烛光里他项圈上的通灵玉泛着温润的光，"你素日最厌规矩，何苦往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我抚平宫装上的金丝牡丹，针脚细密得连花瓣上的露珠都绣出了三分凉意："二爷可听过，金丝雀也要自己选笼子？"
五更天离府时，晨雾还未散尽。软轿经过大观园正门，我挑起轿帘一角，见琉璃世界尽头泛起鱼肚白。轿中熏着龙涎香，怀里的黄杨木针线匣子刻着"尚衣局"三个描金小字，在朦胧天光里忽明忽暗。
尚衣局的青砖地常年浸着蔷薇露，我跪在檀木衣桁下穿针时，总觉绣绷上缠着看不见的丝线。那本暗纹云锦的账册藏在黄花梨立柜第三格，每月十五子时，总会有个穿丁香色比甲的宫女来添墨——她的绣鞋尖总沾着御药房的紫参碎末。
中秋前夜，贤妃宫里的翡翠送来件孔雀翎大氅。指尖抚过金翠交织的羽梢，我忽然想起那年宝玉把雀金裘烧了个洞，自己赌气在熏笼上熬了整夜。如今这西域进贡的雀羽里却藏着青灰色粉末，沾在银针上会泛起细小的泡沫。
"姑娘快瞧瞧！"小宫女捧着贤妃的礼服慌慌张张撞进来。十二幅月华裙上缀着的珍珠突然噼啪作响，像是有人把东海鲛泪碾碎了洒在云锦上。我抽出随身的错金剪刀，刀柄上嵌着的猫眼石映出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
宫宴那日，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挂满琉璃灯。贤妃刚踏上汉白玉阶，雀金裘后襟突然绽开三寸裂口。我捧着冰蚕丝跪在青鸾浮雕地砖上，金盘里浸着晨露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针尖刺破指尖的刹那，忽然看见裂口处有半片孔雀翎的翠色比别处深些。
"这丫头倒伶俐。"贤妃腕间的伽楠香串拂过我耳畔，她指甲上染的蔻丹红得像凝固的血珠。我低头咬断丝线时，发现雀羽夹层里藏着张靛蓝纸笺，上面的西夏文蜿蜒如蜈蚣——正是那日翡翠送来的孔雀氅里见过的字迹。
回到值房已是三更，账册第三页的云纹突然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我用绣花绷子绷紧纸页，就着烛火细看，那些暗纹竟拼出个"萧"字。窗外传来夜枭啼叫，案上的错金剪刀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刀尖正指着西北角的承露盘方向。
五更天当值时，元春差人送来个螺钿漆盒。打开却是当年我给她绣的杏子红绫帕，只是帕角的碧玉蜻蜓翅膀上多了道裂痕。帕中裹着片银杏叶，叶脉用银粉描出"慎"字。我望着叶柄处的虫蛀小孔，忽然想起太后宫中那尊鎏金菩萨像的莲花座，似乎也有相似的孔洞。
雨打窗棂声渐密时，翡翠突然披着斗篷闪进来。她发间别着的并蒂莲银簪在烛火下晃得人眼花，袖口却露出截包扎的白布——正是那日我在贤妃裙摆珍珠里发现的冰蚕丝。
"尚服局新进的雪缎..."她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我假装失手打翻针线笸箩，五色丝线滚落满地。翡翠弯腰去捡时，我瞥见她后颈有块朱砂记，形状恰似账册上那个残缺的"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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